料不及的。
其实,华文佩并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说穿了也稀松平常,完全是凭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丰富的生活阅历判断出来的。当那公子蹲下来写字时,从领口袖口露出了明黄色的丝绸内衣。明黄色是帝王之家的专用颜色,只有皇帝的直系亲属才能享用,其他任何人僭越使用,都犯下欺君大罪,要祸灭九族的。因此,华文佩断定他是一位年轻的亲王。那公子打开的扇面上题着一首柳永的艳词,字体很怪,撇如钩,捺如刀,独具一格,和地上的字完全出自一人之手。在已故的宋神宗的诸多儿子当中,只有端王锦心绣口,热爱文艺,尤其擅长书法绘画,独创瘦金体,无人可望项背,因此,华文佩断定他就是赵佶。至于断定他继承皇位,说来话就长了。
当时的皇帝赵煦是宋神宗赵顼的第六个儿子,自幼聪颖,深得父王喜爱。他九岁登基时,辽国派使者前来祝贺。一位大臣担心赵煦年幼,见了契丹人的容貌服饰奇异会受惊吓,出洋相,有损皇家体面,就在接见前对他详细介绍辽国使者的容貌服饰,请他不要惊奇,不厌其烦地讲了十几遍。赵煦一声不吭,待他不讲了,忽然严肃地问道:“契丹使者是人吗?”大臣答道:“当然是人。”赵煦正色道:“既然是人,朕怎么会怕他呢?”大臣没有想到年方九岁、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这么有主见,吓得再也不敢多罗嗦。由于皇帝年幼,由他的祖母高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高太后执政期间,起用保守派大臣,将王安石新法废除殆尽,又向西夏割地赔款,换取边境安宁。赵煦对此大不以为然,祖母死后,亲政伊始,便宣称要“绍述”,继承神宗遗志,贬斥旧党,起用新党,对内恢复王安石变法,对外加强西北防务,虽然谈不上政绩辉煌,但也算是一位头脑清醒的君主。他日夜操劳,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又患了绝症,卧床不起,如日薄西山,人命危浅。皇帝没有子嗣,后继无人,朝野有识之士为此忧心如焚。宋代早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各派政治势力都在赵煦的兄弟当中物色自己利益的代表,争夺皇位。主宰后宫、举足轻重的神宗皇后向太后,非常喜爱多才多艺的端王赵佶,有意让他继承皇位。但是不少大臣说他轻佻,把国家交给他不放心,反对的力量也相当强。有利和不利的消息不断传到端王府,赵佶心神不定,坐卧不安,便到大相国寺来散心。华文佩平时很留心时事,市井之中的流言蜚语有不少是上层或内廷传出来的,往往不久谣言就会变成事实。他明白赵佶眼下最关心的自然是能否入主皇宫, 君临天下,便就“問”字借题发挥,点破他的心事。即使将来继位的不是赵佶,谅他也没有胆量来踢摊子兴师问罪。
这件事传扬开去,又经过无数人的加工渲染,更把活神仙说得神乎其神,连东京的同行都引以为豪。华文佩一夜之间名扬京师,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他在寺内租了一间房子营业,贫富不论,每天只接待三个顾客,很多豪门大户找他算卦,要提前半月预约。他的卦百发百中,几乎没有不应验的。个中奥妙只有他自己心中雪亮。
华文佩在大相国寺一呆就是二十年,多谋善断,德高望重,成为东京江湖中摇鹅毛扇的角色。遗憾的是,女儿华永芳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是个饱经沧桑,感情深沉,心事轻易不肯外露的老人,就连几个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竟还有一肚子苦水。每逢心烦的时候,他便独自关在屋里,自斟自饮,借酒浇愁。昨晚,他感到今生和女儿团聚的希望破灭,心中特别苦闷,酒也渴过了量,昏昏沉沉倒头便睡,隔壁发生的事一点也没有觉察。今天一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华文佩似乎又恢复了元气,梳洗完毕,打开房门,却见秀姑站在面前,好像专门等候似的。她一本正经地低声道:“华大伯,请到我房里稍坐,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活神仙故意摆起架子,道:“不行呵,老夫要去清风来吃早茶,有事晚上回来再说。”
“不嘛!”秀姑撒娇地用头抵着他的脊梁往前推,“一定要这会儿说。”
“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华文佩无可奈何地在她房中坐定,笑道,“这么大的姑娘还疯疯癫癫的,看你怎么嫁出去?”
“我当一辈子老闺女,侍候你老人家。”
“小嘴怪甜,真要有了小的,就会忘了老的。有啥事快说吧。”
秀姑忽然神情忸怩:“我……我想算个命。”
华文佩站起就走:“你爷俩的命我都算一百遍了,要讲卦礼,这座客店全给我也不够。你吃饱撑的,寻老头子开心。”
“你听我说嘛。”秀姑拽住他的衣袖央求,“大伯,今晚上我做你最爱吃的东坡肉,桶子鸡,再灌上二斤高梁烧。”
“这还差不多。”华文佩回到座位上,忍着笑意,耷蒙着眼道,“今天光看手相,把手伸出来吧。”
“我……我是替别人算的。这个人属小龙,辛巳年九月初三寅时生,父母双亡,孤身一人。”
“此人姓张名择端字正道号文友,可对?”
“哎呀,你怎么知道是他?”
“哈,老夫乃是半仙之体,天上的事知晓一半,人间的事无所不知!”华文佩得意地捋着长髯,“不过,要算命的话,非他本人亲自出马或者他的至亲上门才灵验,你算他哪门子亲眷呢?”
秀姑脸色绯红,羞怯地低下头搓着衣角:“我……”
华文佩看到她情意绵绵、娇羞无语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动,要是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世上的话,不是和秀姑一样惹人疼爱吗?永芳比她还大几岁,说不定早让他抱上外孙,享受天伦之乐了。自从搬进京华客栈,看到活泼可爱、善解人意的秀姑就像见到了女儿,秀姑对他也像对待亲人,端茶送水,缝补洗涮,照顾得无微不至,使老人孤独的心灵得到无限慰籍。尽管小店条件较差,却再也舍不得搬走。眼见秀姑情窦初开,羞怯难当的神态,更让人怜爱,不禁和她逗起乐子来:“秀姑,你和张公子非亲非故,算了也不灵,我可不愿白搭工夫。”
秀姑眼珠一转,道:“我爹没儿子,我没哥哥,张公子就是爹的干儿,我的兄长。”
“我怎么不知道?走,问问你爹和张公子,看他俩认不认这个账。”
秀姑只好耍起了娇嗲,搂住活神仙脖子道:“好大伯,我要你算嘛。”
华文佩被缠得没法,只得屈服,道:“好吧,你是问他的官运还是财运?是问他的前程还是婚姻?”
“啥都问,说说他这一辈子。”
华文佩思索有顷,庄重地捋了捋胡子,道:“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秀姑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你胡诌八扯!”
华文佩语重心长地道:“闺女,人的命,天注定,人力难以扭转。你听了这个故事,一切就会明白了。”他清了清嗓子,讲了个鬼怕托生的故事:
从前,地狱里鬼满为患,阎王爷打算让众鬼一律投胎托生,腾出地方来好接纳新鬼。他把所有的鬼魂召到阎罗殿宣称:“本王慈悲为怀,笔下超生,决定让你们早日托生到阳间当好人,天亮以前全都得动身。”话音未落,哭声四起,非常凄惨。
判官见阎王爷莫名其妙,便上前低声道:“大王高高在上,不知下情。你治下的所有鬼魂都害怕托生到阳间,更害怕当好人,天灾人祸,生老病死,吃不完的苦头,受不尽的折磨,连鸡犬牛马都不如。”
“真是请鬼容易送鬼难呵!”阎王爷急得抓耳挠腮,乱了方寸,“你说怎么才能把他们全打发走呵?”
“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不出血本腾不出地方。”判官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番,阎王爷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连声说好。
阎王爷当下打开地狱宝库,取出一批黄澄澄的金印,对众鬼道:“这里有一批官印,数量不多,有了这玩意儿,就可以在阳间当官做老爷,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几个贪婪鬼捷足先登,一拥而上,抢到官印,争先恐后地到人间作威作福去了。
阎王爷接着拿出一批假面具,掂起一只往后脑勺上一扣,示范给众鬼看:“你们如果有了两副脸面,阴一套,阳一套,翻云覆雨,两面三刀,在人间也可以步步高升,万事如意。”一群下作鬼纷纷戴上假面具,道貌岸然地托生人世当帮凶去了。
阎王爷又拿出一批铜喇叭,鼓了鼓腮帮说:“如果有了这件宝贝,到阳间为当权者吹喇叭,拍马逢迎,帮狗吃屎,管保活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一批机灵鬼领到喇叭,喜笑颜开,吹吹打打,托生阳间去当马屁精了。
阎王爷再拿出一批明晃晃的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对众鬼道:“你们得到这真家伙,或占山为王,或打家劫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虽不长久,也能痛快一时。”一批强梁鬼领到匕首,极不情愿地上路了。
这时,宝库已经空空如也,可是大多数鬼魂还没有得到护身法宝。阎王爷无可奈何地说:“本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爱莫能助,只好委屈大家两手空空投胎人间,若是有种就跟他们抢夺官印、面具、喇叭、匕首等法宝,取而代之,要是没有这个胆量,就只有当好人一辈子活受罪了。”众鬼身不由己,只好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地离开地狱。
最后,华文佩别有深意地道:“阎王爷抛出这么多法宝,从此人世间就热闹了。”
秀姑茫然道:“大伯,这故事和张大哥有啥关连呢?”
“张公子托生时,起个早五更,赶个大晚集,啥法宝也没有领到便来到人间了。”
“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才不稀罕阎王爷那些法宝哩,就是强塞给他也不会要。”
“对,这就是他的命运。张公子一脸正气,一腔热血,一身傲骨,命中注定要当好人受罪。要当大好人还会受大罪!”
原来天意如此,怪不得张大哥连遭不幸。秀姑心中隐隐作痛,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