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一头雾水,接过借据仔细观看,果然不差。他眉头一皱,豁然开朗,道:“这一定是他干的!”
“除了你还有谁?”
“樊楼何天雄。”张择端心想此人做事真是周密,还处处为人着想,他不动声色地替我还债解困,又怕我不肯无端受他恩惠,便特地要了我一幅画,算是不欠他人情。此公为人处世真不愧赛信陵三字。他当下便把在樊楼江、何二人赞助他挥毫卖画的事一古脑儿说给秀姑。
“这样的朋友值得交。”秀姑回嗔为喜,不过嘴头上还不肯服软,“谁让你不早点说,刚才骂你活该!”
“我难道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吗?这次丢银子姑娘不仅没责怪一句,反而好言相劝,这是寻常女子办不到的。”
秀姑得意地说:“真金不怕火来炼,我可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翻脸不认人的人。”
“我在危难之中,能遇到你们父女,也是祖上积德了。特别是姑娘对我无微不至,择端终身难忘。”
秀姑羞涩地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张择端把借据烧掉,如释重负,认真和秀姑商量起樊楼卖画的事来。
日上三竿,阳光灿烂,陈云龙尚高卧未起。他昨夜潜入金线巷故宅祭父,一夜没合眼,破晓时分方恍惚入睡。
他这次探家是东京江湖周密安排的。昨晚,袁牧野以答谢开封府惩办了在镖行门前寻衅闹事的两个醉鬼为名,在酒楼盛宴款待太子赵桓、三班衙役,又特地邀请负责里外城防务的禁军将领梁业、凌云作陪。赵桓蜻蜓点水,礼节性地坐了一会儿便打道回府。他离开后,主客再无顾忌,一方殷勤劝酒,一方当仁不让,闹腾到深夜,个个喝得人仰马翻,烂醉如泥。
三更时分,一辆华丽的轿车停在袁府后门,接陈云龙上车。他知道这是高等妓院接送娼妓应局的专用车,不管白天黑夜,这种轿车在东京街头随处可见,络绎不绝。因此,谁也不会怀疑它,就连夜间巡逻的将士也从不盘查。他暗自钦佩策划者的老谋深算,掀开布帘向外窥视,见所经道路都有三三两两的小贩叫卖,乞丐在屋檐下露宿,看样子全系有意布置的暗哨。
马车悄悄停在陈府后门,有两个中年人在此专候。衣着华丽、阔少打扮的汉子拱手施礼道:“请陈公子留下三尺龙泉,即使出了什么意外,自有在下处置,不劳阁下动刀动剑。”
另一个方脸阔目、胡须拉茬的汉子慌忙解释:“一旦有事,惟恐公子不辨敌我,产生误会,请多多鉴谅。”
陈云龙微微颔首,摘下宝剑,那阔少凑近身子接过宝剑又躬身一礼。他情知有异,伸手一摸,腰间的镖袋已经不翼而飞了。早就听说东京有个鼎鼎大名的神偷三只手,妙手空空,取他人之财犹如探囊取物,想来定是此公。他冲对方微微一笑,对方也报之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阔少正是三公子,另一个汉子是泼天胆邹广兴,今夜东京江湖所有的精英全体出动,绝大部分在暗中没有露面。邹广兴将灯笼和祭品交给陈云龙,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陈公子自便,我等在此专候尊驾。”
陈云龙推开后门,独自进去。灯笼一照,院内荒草过膝,兔跑鼠窜,情景比他想象的还要凄凉。他挨院逐屋巡视,桌倒椅翻,满地狼藉,想来是虎狼般的禁军将士抄家封门时折腾的。到处是厚厚的尘土,没有人迹。来到客厅,眼睛一亮,这里像是经过人多次收拾过,布置成简单的灵堂,布幔上悬挂着父亲的遗像,桌上摆满了供品,正中立着父亲的神主牌位,看样子时间还不长。从牌位上的字体,联想起孙货郎看到的情景,他已经猜到那位神秘的白衣女子是谁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蒙受奇耻大辱的弱女子,每逢老父的忌日,深夜冒险进府祭祀,这是何等的情份。而亲生骨肉却亡命他乡,又是何等的难堪。姐姐陈云凤流落辽国,凶多吉少,不能责怪,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能在灵前尽孝,不禁悲从心来,泪流满面,“噗通”跪倒在父亲牌位前,低声哽咽道:“父亲大人,不孝儿云龙今天来看望你老人家了啊。”
他伏在地上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沉痛地啜泣,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肝肠寸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良久,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些,站起身躯,整好衣冠,换上供品,点上香烛,向父亲的遗像行礼,立誓道:“儿亡命江湖,落草太行,从此与朝廷势不两立,这决非父亲生前所愿。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决非一家一姓所有。昏君赵佶倒行逆施,惟一人之好恶,置万民于倒悬,就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儿义无反顾,至死不悔,请父亲在天之灵鉴谅。”说完深深一揖,扭头便走。
他再次前后巡视一遍,除了在花园假山旁发现有打斗的痕迹外,再没有找到可疑之处。他出了后门,泼天胆邹广兴什么也不问,上前接过灯笼。三公子双手捧剑还他,他往身上系剑时,发现镖袋又原封不动回到腰间。
陈云龙乘骄车返回袁府,天刚交四更。他了却一件心事,很快入睡,亡命生涯使他睡觉十分警觉,稍有动静便有反应。货郎鼓一响,他即一跃而起,打开后院院门,放孙货郎进来。原来袁夫人怕仆人丫鬟影响他休息,一律不准在内宅随便走动,所以无人发现。
陈云龙把昨夜探家经过简单叙述一遍,孙货郎道:“贤侄心愿已了,赶快离开这龙潭虎穴,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连累了袁镖主和东京江湖。”
陈云龙对没有见过面的江世杰大为心折,道:“容我拜见过江把头,结识结识这位当代怪杰,当面致谢后便离开东京。”他心里清楚,单靠孙叔在东京是无法查明神秘的白衣女人的藏身之处,也打算相机拜托江世杰协助寻找。
“你让我打听夜闯贵府的那个青年书生,现在已经有了头绪。初步查明,此人姓张名择端,山东诸城人氏,进京游学,现住京华客店,不知他和令尊老大人有什么渊源?”
“呵,原来是他!老父生前曾有不祥预感,对身后家事预做安排,派人到诸城催他速来和家姊完婚,谁知他刚离开家乡,云游四海去了。”
“原来是你未来的姐夫,怪不得他对陈府如此关心,据说已经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陈云龙沉默了。昨日,袁牧野就把陈云凤被童贯囚禁,欲加凌辱,因遭强烈反抗未达到目的,便趁出使辽国之机,将她卖入幽州妓院,不久便被逼上吊自尽的情况如实相告。也许是为了宽慰他,一再强调这消息来自童府内部,只是一面之词,他们未经证实,陈小姐尚在人间也未可知。他心如刀搅又无可奈何,打算回山寨后禀明方世昌派人前往查证。他深知姐姐禀性,外柔内刚,宁折不弯,决不会倚门卖笑,辱没祖宗,估计凶多吉少,很可能已不在人世。张择端的这门亲事看来要断了。
孙货郎看出他的心思,道:“此事我来处置为好。待你离京后,我找个机会把令姊的不幸转告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另结良缘,也不受牵连。”
“他现在情况如何?”
“暂居客店,生计无着。听说他画一手好画,今天要在樊楼公开挥毫卖画,还颇为轰动哩。”
陈云龙眼睛一亮,道:“好,不如我上樊楼走一趟,亲眼见见。如果无缘,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如果是个人物,此次我要劝说他一起上太行,共襄大业。”
“事起突然,时间仓促,恐怕主人来不及安排你樊楼一行。”
“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主人家,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贪生怕死、谨小慎微的缩头乌龟,看轻了太行山寨。”陈云龙豪气顿起,紧握拳头,“东京江湖藏龙卧虎,人杰地灵,我太行群雄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
“贤侄擅自行动,恐怕不妥,万一被官府爪牙发现……”
“越是人多的地方越不被人注意,我混在人丛里,沧海一粟,决不会引人注目。说不定我从樊楼悄悄回来,袁夫人还以为我在睡大觉哩。”他见孙货郎神色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前怕狼后怕虎是成不了气候的,请孙叔不必担心。你在东京卧底不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身份。我只身前往樊楼,自会随机应变,决不鲁莽行事。”
孙货郎见他主意已定,不便再劝,道:“既然如此,我就挑担在樊楼附近转悠,给你望风,一旦有变,立即设法报警。”说罢匆匆离去。
陈云龙细心地把兵器检查一遍,扎缚停当,外面罩上绣花绸衫,手持摺扇,俨然一位风流儒雅的贵公子。他轻轻推开房门,没走几步就被袁夫人拦住:“陈公子,不多睡一会儿吗?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陈云龙支吾道:“大姐,我关在房内闷得慌,随便在附近溜跶溜跶。”
“这怎么行?你家兄长清早出门时一再交待让我看好你,不能离开家门半步。要上街也得等他布置好陪着去。”
陈云龙无奈,只得折回房间,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袁夫人把房门反扣上,便去张罗茶点,等她回来时,房内已经空空如也。陈云龙显然越窗而去,袁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袁牧野带着丐帮血丐头目穷不怕回府。这位穷不怕出身要饭世家,家学源远流长。由于职业的需要,经过几代人的苦心孤诣,掌握了一套易容化装的绝技。好端端一个人,他能把你化装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又看不出破绽。任何人只要经过他的手化装易容,改头换面,就连亲娘老子多年夫妻也休想认出来。今天他是特地来为陈云龙施展绝技,乔装改扮的。根据东京江湖安排,趁热打铁,上午陪他游逛闹市,中午安排他在清风来茶楼和江世杰见面,下午在袁府为他设宴饯行,当夜便送出东京。这样的安排十分紧凑,无懈可击,如果不是陈云龙擅自行动,可谓万无一失。袁牧野见妻子神色仓皇,便知出了意外,忙问:“出了什么事?”
袁夫人三言两语把陈云龙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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