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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鸡鸣啼不住,轻车已过万重屋。不一时,公交马车已至荷花镇。这里,离我双亲暂住的乡下老屋还有几里小路,那里不通马车,只能雇“驴的”。
“驴的”乃非法运营之黑车,驾驴车的是个五旬开外的男子,还算健谈,我们在起伏坎坷的小路上边行边谈。乡下的贫穷落后,未尝涉足之人委实难以想像,这里与县城形成鲜明对比,沿途尽是贫瘠的山野,低矮的茅房,别说县城,便是荷花镇随便一座旧房,与这边的房子一比,也堪称豪门世家。
放眼看去,正是春耕季节,可是大片的农田却是杂草丛生。偶见稻田里有忙碌的身影,却都是些老人在插秧薅草,并无半个青年劳力。我心下甚觉纳闷,便问驴夫为何如此。驴夫摇首叹气:“盖因从事农田耕种,辛苦非常,而粮食价贱,税赋又多,委实填不饱肚皮,是以年轻人纷纷外出闯荡,希冀能够多挣点钱养家糊口,如我这般年纪的,也自己寻条活路,总比土里刨食强上许多,而留下来的老弱病残,面对成片的土地只能徒呼奈何,任其闲置荒芜。”
当年的我,不也是为了逃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才会前往光州谋生?只是当时农村青壮年外出人数不多,还未形成风潮罢了。然则这些后来涌向州城之人,他们的命运又会怎样?
驴夫笑笑说道,他们的出路大致有以下四种——
个别头脑精明眼光过人的,便会凭借他们灵敏的嗅觉发现商机,或走光明正道或行歪门邪道,最终的结果殊途同归,都是拥有自己的商号。由于市场竞争激烈,他们老是板着个苦瓜脸琢磨着如何立于不败之地,人皆呼之“老板”,当然有赚钱的老板也有不赚钱的老板,有先赚钱后赔本的老板,也有赔本后东山再起的老板,起起落落,不一而足;
少数如驴夫的儿子那般,读过多年私塾,算是村里外出人群中最为出色的秀才,去钱州已三年有余,先是在一间小商号打杂,后又几经跳槽,进入一间待遇不错的贸易型商号,生活水准要比在老家时高出何止百倍?商号里环境整洁,即便每日穿着白色长衫领子也不会弄脏,人皆呼之“白领”。能达到这一地步,若论收入之丰厚稳定已然是最高境界。然则平日事务繁忙,忙得陀螺般转个不停,又不舍放弃高薪,只好强行透支体力精力,未老先衰;
多数那些略会识文断字或身负手艺之人,便进入生产型商号务工,这里无论环境、收入、工作之稳定性及安全系数,都无法与“白领”相提并论。由于他们时常穿着商号的蓝大褂,人皆呼之“蓝领”;
主流群体则是村里那些目不识丁之人,只能出卖体力换取廉价的收入,苦不堪言。在州城之中,他们的生命显得如此卑贱,他们的存在也就无人关注,他们是生活在州城里最底层的人群,这种“农民出身的苦工”,人皆呼之“民工”。
而如我这般,竟然机缘巧合,得以平步青云进入政坛,则是超乎四种之外的异类,可以呼之“奇迹”,保守估计五百年才会出现一个。
第十六回 衣锦还乡变变变(5)
一路来到我双亲借住的房前,给一块碎银打发走“驴的”,我环顾四周,多时不见这座老房子益发风化得厉害,原本夯实的黄土已斑驳龟裂,一层层剥落下来,像是父亲额前那一片的坎坷沧桑。
茅屋矮小,檐上青青草,虽是暮春时节,但在略带寒意的春风里,仍是显出一派肃杀景象。这里,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房子,为了保暖,只留有半尺见方的小窗子,或者干脆不开窗。没有窗户采光,便在白昼走进屋内亦觉一片昏暗,只有房顶茅草间露出的一丝光线。不难想像这种房子是无法遮风挡雨的,一旦雨季来临,便处处水漫金山。
正因如此,他们在离地五尺处搭一隔层,上面睡人下面养猪,而农家小院便用来积肥。采光通风差、人畜同屋,加之直接喝生水,致使各种疾病蔓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应付疾病他们总结出一套经验,那就是一忍二拖三等死。只因镇里的郎中医术太烂,而县里国医馆的收费让他们骇然失色,故此小病是不去治的,忍一忍便自然痊愈,及至拖成大病,那就只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这个数十多户人家的村子,每年都会因各种疾病死去四五个孩子,最严重时一年死十余个。村民们采取的对策便只有拼命地多生孩子以填补缺口。你可以惊奇地在山村里发现,年过花甲的老人,其儿女方才年方弱冠或年未及笄。
说到孩子,这里早年的学堂是借用宗族祠堂,现已年久失修,被列为危房。先生多次找镇里的里正要求拨款修缮,却屡屡得到镇财政紧张的答复。后来经过先生的八方奔走,求爷爷告奶奶,总算争取了一笔县城最大商号“鸿欣苑”的募捐款,新建一座“鸿欣苑希望私塾馆”。如今这座学馆便成了整个村子最体面的房子。可是私塾落成之际,原来的先生却积劳成疾驾鹤归西,县里镇里官办国学馆的先生多是不愿来的,条件又苦待遇又差,简直就是活受罪。没办法,镇里只有找些识字的村民代课,称为“民办先生”,每年的薪水只有官办先生的十分之一。先生有了,可是生源也是老大难的问题,虽则朝廷明文宣称“九年制义务教育”,但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付钱的“义务”依旧要村民承担,而这点学费,在村民的收入里却占有不小的比例。为了省下这笔钱,学童失学便成了家常便饭。开学第一天,民办先生便去村里抓孩子上学,那情形与土匪进村一样,村民们争相喊着,先生来了,先生来了,于是家家户户关门放狗。
仰天长叹一声之后,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却不见二老身影,想是去了田地。我一路寻去,破败的村落,村民的苦难,便一一落在眼里。
山村的老人苦,他们日复一日辛苦一年的收入,也许还不够我在酒楼吃一顿饭。但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人愿意为了这点微薄收入自讨苦吃?他们不这么辛苦,可能就吃不上下一顿饭;孩童也苦,虽则是三月天,可山村寒气未去,我穿着湖绸长衫仍觉丝丝凉意,村里的孩童有的却露着肚皮光着脚丫。即便穿着衣裳,也因家中贫寒,多是哥哥姐姐穿过的粗布旧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打满了补丁无法看出本来的色泽。放牛放羊对于他们而言是小菜一碟,农忙时节,他们还要帮忙收成。山村土地贫瘠,稻谷产量不高,一年只种一季,其余节令便种地瓜,老人们挖出一小篓一小篓的地瓜,由孩童从地里背回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吃地瓜,吃得看到这种绿色天然健康食品就想呕吐。
我愈看愈是触目惊心,朝廷近年关注农业、农村、农民、农田、农林等“五农问题”,对农村目前存在的问题大会批评,小会点名,要求各级官员尤其是农村基层官员,务必结合实际,脚踏实地,加快建设大元帝国新农村的步伐。然则就目前看来,却是上面雷声大,下面雨点小,穷乡僻壤的贫穷落后,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得以明显改观。
及至行到山脚下,果然看见二老在地里辛勤耕作,佝偻的背影,苍苍的白发,比之离别之时又苍老许多。
发肤身体,受之父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这苍凉的一幕,我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在光州站稳脚跟后,我来信说要接二老过去享福,可他们却叫“民办先生”代为回信,说是在乡下住惯了,到了城里反而不能适应,坚决不愿上路。我应酬太多脱身不得,本想吩咐亲信来接二老,转念一想若是叫人知道我的出身,岂不让人耻笑?此事便又搁下,这一搁下就是一年有余。眼下乍见父母便觉良心发现,追悔不已。
父母抬眼陡然看见我平安归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父亲还是那样的不善言辞,不善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日渐苍老而疲惫的脸上,曾经的古板和严肃,化作几分难得的笑意;母亲则一把丢下锄头飞奔上来,紧紧拉住我的手,像是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似的,口中不住地问长问短。不管身在何方,她的心都是时时牵挂着,惦念着自己的孩子。与孩子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在她眼里无疑是最最幸福的时光。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终于,便在这一刻,无声的泪水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在光州的日子活着太累,每日都在根据不同的场景/情节/角色需要,反反复复扮演或红脸或白脸或黑脸,从来都不敢活出自己,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感情。只有在父母面前,才能尽情宣泄倾诉自己的苦闷烦忧。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前程似锦,什么尘世纷争,此刻仿佛都显得如此淡薄。
我哽咽着说道:“娘亲,请恕孩儿不孝!让你们受苦了!上回我不是在信中附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让你们在镇里买座房子,别再种地了吗?”母亲怜爱地抚摩着我的脸庞:“看看你,老大不小了还哭鼻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点苦算不了什么,我跟你爹劳碌了一辈子,身子骨硬朗着呢!真叫我们闲下来,还不闲出病来?那钱我替你收着,出门在外挣钱不容易,娘给你攒着娶媳妇。”她说的是实话,自我懂事以来,除了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之外,从没有见过她真正安逸舒服地享受过悠闲的日子。
然则她不明白的是,出门挣钱虽难,可到了我这般地位,反而是想不挣钱更难。我已无须再贪,可总有人硬往我口袋里塞银票,不收还惹对方生气,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五千两银子,对于我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第十六回 衣锦还乡变变变(6)
回到家中,开门一看,房间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铺,棉被里的棉花犹如雨后春笋般四处冒起,墙角还有母亲陪嫁过来的一只木箱,用来装些衣物,此外家徒四壁,别无长物。按说我家在乡下原本还算“小康之家”,怎的落得如此地步?母亲解释说,我走之后她因思念过度抑郁成疾,去了趟国医馆,便将积蓄花个精光,不得不变卖家产,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