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隆不再想说什么。
军中无粮,并不是军中没有粮食,只是事起仓促,没有现成的大米。檀等开窖取储备的稻谷,窖深数丈,等到运出稻谷碾成米,费了时间,这才让魏虏得以从容撤离。
这就是准备不足?
午后,新帝刘义隆正斜靠在龙榻上,手里拿着本杜预亲手写定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
杜预身不能跨战马,射不能穿甲片,就武艺而言似乎一无是处,但国家每有大事,他常居将帅之列。他待人接物,恭而有礼,问无所隐,诲人不倦,敏于事而慎于言,有古君子之风。每立战功之后,在闲居无事时,他就钻研典籍,尤其对《左传》有精深研究。时人王济爱相马,和峤好聚敛,他就说:“济有马癖,峤有钱癖。”晋武帝司马炎听说后问他:“卿有何癖?”他就回答说:“臣有《左传》癖。”
刘义隆是读其书而仰慕其为人,越是仰慕其为人就越是爱他的书。先帝把这部《春秋左氏经传集解》送给他以后,他就爱不释手,视之为珍宝。
这时候,处理完了案上的奏章,侍中王华就在一旁楞着。刘义隆似乎也看得有些乏了,于是放下书,和王华闲聊了起来。
他们从杜预说到“三曹”(曹操、曹丕和曹植),又从“三曹”说到同时代的建安七子(汉末建安年间同样以文学齐名的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⒘蹊澹蛩窃游憾稼校趾拧摆衅咦印保5蓖趸档阶钕舶ò财咦又械耐豸邮保跻迓【臀释趸
“卿既喜爱王粲,王粲何句最佳?”
王华不假思索就答出了《登楼赋》中的句子:
“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高衢,指高位显职。这两句的意思是:期望国家能统一安定啊,可以凭借高位显职来施展自己的才华。
刘义隆听了默然一笑。王华往往毫不掩饰自己想“假高衢而骋力”,但无论如何,有心“冀王道之一平”,这正合自己的心意。于是刘义隆就和他谈及时事。
当谈及北伐一事时,王华说:
“陛下近日频频召见昔日将帅,意欲在不久的将来大举北伐,臣以为不可。”
“卿的理由是什么呢?”刘义隆以为他又要重弹“人力不足”“资粮匮乏”一类的老调。
“根基不稳,北伐难有所成——甚至谈不上北伐。”
“如何根基不稳呢?”刘义隆一下改变了斜倚的姿态,直身坐起来,看着他。
刘宋王朝已经有了六个年头,是说时间短暂吗?是说还没有“磐石之宗”吗?
“先帝灭慕容垂的南燕后,意欲平定河、洛,恰逢卢循、徐道覆寇逼京师,先帝受朝廷诏令,不得不放弃平定河、洛的打算而班师回朝;后来北伐姚泓,先帝又想乘胜经略赵、魏,此时,受先帝重托留守京都的刘穆之病逝,先帝便留下庐陵王镇守长安,率众急归。京都是国家根本,又有山河之险。纵有大军在外,京都根本不固,则有后顾之忧;有后顾之忧,在外则难有所为!今日形势,有似于此。”
“今日之事,有类于卢循逼京、刘穆之病逝之事吗?”
“今日之事,有甚于此!”
这不是危言耸听吗?刘义隆看了一眼王华。
“卿为我细细说来。”
“陛下继大位以来,朝政大权仍然掌握在徐、傅等人手中,谢晦在荆州,据有上流之重。徐等虽曾上表归政,但他们知道陛下久在边藩,对如何处理朝政还不熟悉,且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尊重,陛下不会立即就接受他们的归政,那表疏不过是他们对陛下表示谦恭的客套。……当初营阳王不过小有过失,他们就废营阳立陛下,如今,陛下若有小过失,言行不中他们的意,他们会不会……”王华抬头看了一眼陛下,见陛下冷着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接着说,“陛下安居闲宫,内外大权握于他人之手,……所以说,今日之事,似乎安如泰山,实则危如累卵!”
刘义隆默然不语。
王华性情要强,不愿人在己前。刘义隆初镇江陵时只有十四岁,先帝就把荆州府的政事全权委托给司马张邵。张邵性情豪奢,出入爱讲大排场,前后随从甚多,而王华故意矫之以显扬张邵有僭越礼制之嫌:王华常常乘牵牛,以两三人侍从。二人曾在荆州城内相逢,王华装作不知是张邵,就谦恭地下了牵牛,避立于道旁,然后大声对侍从说:“威仪如此盛大,一定是殿下出行!”等到张邵到了面前,王华又装作大惊的样子。后来拾张邵短,看见张邵白衣登城,这是违禁犯礼的,王华就纠察其过,上奏朝廷;张邵被征还京都,王华才能够代任司马、南郡太守,行府州事——晋宋之际,每当幼王临藩,朝廷都会任命得力大臣辅佐他,并全权处理军府和州里的事务。
王华有心计。是为了“骋力”于“高衢”而诋毁徐、傅吗?当初极力劝我东下,实我之宋昌。劝我下时,极言三人无异图,今日又说三人权重逼君。三人是王敦、桓温那样的偪臣吗?要我接受归政然后下诏行诛吗?这是谏君呢还是诋毁三人?我将听信谗说,还是拒谏?
王华的话语梗阻在刘义隆的胸中。
第十三章 徐佩之和谢皭的惶恐
在王华言及“危如累卵”的次日,司徒徐羡之和尚书令傅亮再次上表归政。他们以殷高宗武丁为其父帝小乙服丧,三年不言,委任宰臣不理政事为例,陈说:“高宗不言,以三龄为断;宰臣听政,以两年为节,……伏愿陛下远存周文之道,近思皇宋之艰,览万机,亲朝政。今臣重披丹心,冒昧以请。”
他们的意思是,从去年到今年已经两年了,按照古人的例子,我们该交权了,陛下该亲政了。
新帝近来频频召人入宫,在这种情况下,徐、傅又一再上表归政,这让有些人深感不安。在这些人中,尤其感到不安的,甚至心怀恐惧的,当数徐羡之的侄子吴郡太守徐佩之和在宫中任职的谢晦的弟弟黄门侍郎谢皭。
为什么他们感到不安,甚至心怀恐惧?因为他们深知徐、傅和谢晦等人做的是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杀了人家的两个兄长,还要立人家做皇帝,人家又不是几岁的娃娃,怎么能没有想法?人家在江陵哭成那样,你们这些主事者心里还没有数啊?这是其一。另外,那是一个株连的时代,主事者犯了事,往往他的亲属的脑袋也保不住。
就在徐、傅第二次上表归政的那天晚上,徐佩之和谢皭双双乘车来到了傅亮的府第前,然后并肩进入府内拜见傅亮。
屏退闲人,他们就直入话题。
先说话的是谢皭:
“近日宫内行动异常,下官亲眼所见。而公等只顾在尚书省审阅文书不关内事,或坐视成败如若不闻。下官以为,照此下去,公等旦夕之间将……将身祸不测。公威名远著,天下所服。近日宫内异常,而皇上在江陵所为,公所亲见;皇上近日又追还一道被流放的营阳王生母张夫人及王妃、庐陵王生母孙修华及谢妃。皇上种种所为,都是在推翻公等去年所废之事。事已至此,今若不断,旦暮祸至,后悔莫及!下官随公多年,蒙公照顾异常,故今日敢尽言。愿公撤回所呈表疏——非但如此,且应作长久计。今日再思,犹未为晚!”
今日再思?傅亮拈须不语。
徐佩之更进一步:
“今日再作安排,并非为求富贵、求功名,不过是为了免祸朝夕罢了。王华、到彦之等人虽是皇上龙飞之代臣,然而立足未稳。殿中将帅,犹有公等旧人,公等旧时所领部下,遍布宫省,皇上左右,都有公等心腹之人。废营阳之夜,檀征北曾领兵入住领军府,入宫之后又率兵居前,檀征北威名重,左右将士皆身经百战,加之谢荆州镇江陵,居上流之重。……然后,公与阿父在尚书省,自率朝中文武百官依照前朝故事,更选其次以奉社稷。此万世一时,机不可失!晚生吐良言,公宜详其祸福!”阿父,指其叔父徐羡之。
傅亮仍不一言。
自晋世末年以来,傅亮就一直追随着武帝,义熙年间,武帝见他勤劳且家境贫困,就让他出任东阳太守——做地方官才有油水可捞,这是古代官场上的一条潜规则。兄长傅迪知道后大喜,然后转告他,但他却只愿追随武帝而不愿外出,武帝时任太尉,于是就任命他为太尉从事中郎,掌管记室。武帝在寿阳,想禅代却难开口,正是他揣知武帝心意,然后入京征武帝入辅。自北征广固之后,武帝所有表策文诰,都出自他的手笔。他自觉对武帝及其大业是忠心耿耿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和徐羡之等五人被封公爵,然后又同受顾命。至于江陵之行,宜都王因二王被杀而泣涕涟涟,从而使得他汗流沾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而徐佩之等人……营阳王时,徐公为录尚书,徐佩之等就常常干预政事。其时谢晦久病,因连续针灸不能见客,徐佩之等就怀疑谢晦以有病为借口心怀异图,是曹魏之司马懿——司马懿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也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徐佩之和侍中程道惠、中书舍人邢安泰等三人同车赴傅府,想让傅亮作诏书诛谢晦。傅亮就说:“我等三人同受先帝遗命,怎可相互残杀!诸君若果然行此事,仆当布衣归田。”徐佩之等这才谋而未。
今日又他和谢皭同来劝我再行大事,将置我于何地?傅亮仍然不置一词。
徐佩之见傅亮良久不语,催促说:
“公是何意,晚生愿闻一二。”
“诸君……”傅亮缓缓地说,“听诸君所言,仆以两句话相告:诸君若促我等再行此事,仆将无所作为,只有步出掖门白衣归田;不过,今日二君言,三人听,仆当不泄此言。”说毕,他就站起来,似欲送客。
二人相互看了看,怏怏而起。
从“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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