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了。”梅归静如处子,淡然无波缓缓道。
她就像那戏台上唱戏的戏子,剧本是别人给的,对白是别人安排好的,她认认真真地唱着,对着春去秋来,对着人影朦胧。可是她又比谁都清醒,清醒着知道自己已经入戏太深,深到不知道戏里的故事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梅归,你有爱过的人么?”我并不指望她回到我这个问题。
“有!”她毫不思索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
“如果有机会,但愿你们能在一起。”我的回答听起来似乎很白痴,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她苦笑着望着我,有些无奈道:“如果按照你说的有机会,那便是没有机会了,确切地说,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机会。”
我迷茫着,她说的话越来越让我弄不明白。
“想这么多干什么!”她难得一笑,揶揄道:“你还是多花时间好好想想说辞!”
“啊?”
“你以为这次,王后娘娘不让你给她个说法?你几乎让她唯一的儿子送命!”
我长叹了口气,是啊,这些麻烦事一定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叹息着,错并不在我啊!
第三十一章 余音(一)
我在府中等来的并不是王后娘娘的懿旨,而是夕颜夫人的邀请。对于这个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美丽女子,我自始对她是怀着一份好感的。
毫无疑虑,我随来人乘车而去,一路上尚且揣测着夕颜夫人突然找我所谓何事。这些宫中的女人,是断不会无缘无故找我只为叙旧的。
然而,当我不经意掀帘一望,我就知道我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至少以我平日的警惕,是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的——马车行进的道路并不是去向皇宫的道路。我悄悄告诉随我而来的青莲,脑中飞快地转动的同时,马车却又缓缓地停了下来。
别院深深,隐于闹市,确属奇思妙想,薄雾蒙蒙,隐约鸟鸣,门口几杆瘦竹,迎风而吹,沙沙摩擦,此起彼伏。
“公主,我家王爷已在里间等候多时。”门口早已有一男子躬身对我提到,他不叫我王妃,却叫我一声公主,我心中疑虑更深。
既来之,则安之。我缓缓地下车,走进院内。院中树荫满地,落红无数,只是一口池塘,塘水清澈见底,塘中尚有荷花摇曳,翕动鼻翼,一股荷香直入肺腑。这时节,本是残荷满塘,实不想这荷塘中的花是如此风流潇洒。
“梦蝶,喜欢这里么?”隐含笑意的男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无奈地白着眼,冥绝!
他有些无辜地望着我:“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平淡无奇道:“我一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自是与三哥没有常见面的道理。”
冥绝的脸皮似乎是越来越厚,他全然不理会我的厌恶,兴奋地指着池塘中的荷花,激动道:“怎样,这荷花开得是否很好?”
我干笑着点头:“是啊,很好,吸天地之灵气;享日月之光辉;承风雨之恩露;三哥种出的荷花也与众不同。”
他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感叹道:“真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一片好心全让你给践踏了!”
“夸三哥好也是一种错?”我也感叹着。
他突然笑得邪魅,凑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扶住我的肩:“好了,好了,全是我的错可好?”
我皱眉转身,避开他的魔爪,环视了周围,那些个下人皆是目瞪口呆之状,就是青莲,她虽明知冥绝对我一向不怀好意,但对于此刻冥绝对我的举动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毕竟,我们方才的举动,一个看起来是无可奈何地宠溺,一个却是欲拒还迎。
应了冥翳的一句话,我的一世英名尽毁,即便是跳进黄河,只怕我也是难以洗清。
“你最好离我远一些!”我压低声音警告着,对上这个男人,我纵有高深忍性,也是付诸流水。
“我偏不!”他又凑近我,声音低到只有我能听见。
望着他满脸的志在必得的笑,我恨不得一挥手便能将这脸拍成一团烂泥。
他站直身,挥挥手示意身边的人退下,见青莲乖乖地站在我身后,他故作惊讶地问:“青莲,你怎么不出去,你要看着本王和你们主子打情骂俏么?”
青莲为难而无辜地瞧着我,我一下火起,厉声道:“你没有权利对我的人指手画脚,何况,我和你没有如何瓜葛,你不要在这里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啧啧啧……”冥绝好整以暇道:“开个玩笑而已,火气也忒大了点。”
玩笑?我哭笑不得,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清者不会自清,浊者不会自浊,有心之人若是将这些事传扬出去,我必定百口莫辩!
我气得转身便走,却被他攥了回来,一个趔趄,便跌在怀中。我又羞又怒,毫不留情“啪”一巴掌就往他脸上刮去,清晰的五指印在他俊秀的脸上赫然在目。
“你!”他勃然变色,但迎上我恨恨的眼神,却又无奈地苦笑。他也不触碰自己的脸,只是龇牙咧嘴地笑:“你下手也太狠了些,要知道,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打我的人。”
我冷笑着:“若有可能,真想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直不起来。“这样狠辣的脾气,这才是你的本性吧!梦蝶,你平日里实在太过压抑。”
我目瞪口呆地直视他,他说得没错,方才那一掌,我竟有种发泄后的轻松与快感。
“你说完了么?说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冥绝收起了笑容,凝重道:“梦蝶,我真有事对你说。”他又看了一眼青莲,转向我的眼神中有着祈求。
我鬼使神差地对青莲道:“你先在门外等我。”
青莲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下,有什么事你可以说了吧?”
“如今,你的名字只怕是整个朝堂都无人不知!”他取笑我。
“你如果是想讲这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那就不必再浪费时间。”我冷漠地对他说道。
冥绝叹了口气,幽幽道:“在苍犀寺我对你说的话,你全都忘记了么?”
如若有一天,冥翳对你说爱,那他便是准备要灭了你整个爨族!这话,我记得。“我不记得你说了什么!”我淡淡地回道。
“溟海之行,你已经动摇了。”他摇着头嘲弄道:“早知道,真该在那箭上涂上剧毒,死了便一了百了!”
我耸然变色,急道:“伏击之人是你指使?”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不屑道:“你就是这样认为的?”
“难道不是么?”我疑惑地逼视着他,若不是,他方才为何有此一说。
冥绝冷笑着双手一摊,讽刺我:“我有必要这样做么?”
“为了权势,为了王位,你会!”我说地斩钉截铁。
他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我母亲手里握着父王钦赐的‘密盒之约’,我有必要担心王位么?再说了,我对你说过,为了你,我可以不要权势。”
密盒之约?那是什么?我再度疑惑地问:“什么‘密盒之约’?”
冥绝一笑而过,吊着我的胃口:“总之,你跟着我,才会有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我冷笑着,什么是最好,也许,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上,也许从来不曾与人相遇,那才是最好。
第三十一章 余音(二)
王后有一头很好看的长发,如漆如墨,如丝如缎,随肩流泻,风姿绰约。
三分芳髻拢青丝,花下见仙姿。当然,我是从背后一眼望去。
紫熙执角梳,举纤纤手,细细地、柔柔地、缓缓地替王后梳理着青丝。我凝视着紫熙镜中如星的明眸,清澈宁静,袅袅身影婀娜多姿,比之她手中轻捏的长发飘飘,似乎更有意境。是啊,年轻的时候总是很美,淡淡妆成便是一幅如梦的画。可紫熙也不算年轻,至少在这宫里,二十七岁实在太老,即使外表年轻美丽,心已是千疮百孔。
年轮有增岁月无减,鹤走雁飞声自悲,心比丽容早憔悴。
“呀!”王后薄怒呵叱:“笨手笨脚,脑子里整日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娘娘恕罪。”紫熙惶恐而沉重地跪在了王后的脚下。
我默默叹息着回神,紫熙何错?错在于我,含沙射影我还是懂得。
“母后,让儿臣替你梳头吧。”我走近王后身边,俯身请求道。
她沉默着笑,内敛而高深莫测,只是那眼角已有细纹横生。很久后,她终于点头:“好。”然后她眉眼一飞,又冷冷对紫熙道:“起来吧。”
我接过了紫熙手中的角梳,一手握了王后的发,小心地梳理着。“母后,你的发很好。”
我的一句话,很简单,却很真,她听得出,所以有了片刻的愣怔,过后是和缓的腔调。“本宫也只剩这发是好的。”
心下怆然,手便更轻了几分。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她冷笑着念着,镜中容颜已有些憔悴。
洞房花烛,结发之情,算来前者已是三十九年前的往事,后者呢?哪里还有什么情。不正像那闺怨词中写的,本是结发的欢娱,怎做了彻骨儿相思?
她方才念的,大抵是三十九年前那一夜的誓言吧。
眼前一晃,有丝银白掠过,我不着痕迹地梳过青丝遮掩。
“母后,儿时我母亲曾教我背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那时候,儿臣要是背不出来,就得挨板子。”我手中有条不紊地绾着发,嘴里柔柔地说着:“儿臣也想背给母后听,不过,要是儿臣背不出来,你可千万要饶恕儿臣。”
王后起了兴,含笑同意:“你倒是念与本宫听听。”
我抿唇一笑,缓缓念道:“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王后淡笑着静默,“本宫还真希望自己是那田间的农夫,抑或山野的隐士。”
“母后,人生得失寻常事,若不如意,便恨世无伯乐不识马么?”
我见她颦了眉,却并无生气的征兆,心下里也知我这连翻话语触动了她的心弦。我遂进一步道:“好坏不在眼前,不在表面,而在将来。”
她突然开怀一笑,往镜中斜了我一眼,“瞧你这年纪,怎地说得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