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霾层叠,我专注而执著盯着瓶中白莲,仿若千年之久,时光流逝。冷沁微风携来阵阵湿润的清香,寻芳溯源,面前白莲愈加素白荣光,失落而紧绷的心柔软如那白莲一瓣瓣张开。
我疑惑着再度上得二楼,仔细看着梅归的房间,她的房间向来整洁雅致,此时也不例外,可是女人的直觉分明又告诉我哪里没对,是太整洁了么?我突然醒悟,的确是太整洁了,像是刻意地认真仔细地打扫过。
轻咬下唇,带着期待、紧迫而又悲悯的心走下楼,凑近那白莲,伸手的刹那,心跳加速,手不停的发抖,这样的感觉居然像当日我与冥翳成婚之时,他甫伸出的手握了我的。
我颤抖着抚过那花瓣,约有八十枚之多的重瓣花型,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终于,我在层叠之间寻得一纸片角,只有三个字
——梅花落。
纸片边角锯齿凌乱,似匆忙之际从书中撕下,又因白莲花瓣大小所限,只能撕下片角藏匿。我两指夹住那纸片,心中伤痛愈甚,再低头看那花,几番拨弄,竟又施施然飘落一片绿叶。
——地锦(注:爬山虎又称地锦)的叶,有些蔫了。
眼里心头似有熊熊燃烧的烈火,直烧得血脉枯尽,腹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我缓缓将那纸片与地锦叶喂进嘴里,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用我尖锐的牙咬碎,磨烂,和着愤怒、悲恸与鲜红的血一起吞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再打开楼门时,我已似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柔声问着玄圭:“你家姑娘果真只带走了些细软么?”
玄圭茫然点头。
我由衷地笑,这丫头没有说谎。“你将这事告诉王爷了么?”
玄圭恻然摇头:“我家姑娘心念的第一人仅是王妃娘娘。”
“这事让我去和王爷说。”我定定地看着她,怜惜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一行清泪滑落她的眼角,她缓缓地跪在我脚边,凄然哀恳:“我家姑娘不在了,我得去找她,求娘娘成全。”
眼眶微热,我无力点头,寻找,如何寻找?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第五十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一)
入夜,有风,有雨。一点两点,零落敲击地面,节奏清晰,竟像母亲昔日弹奏的琴音。可是,我竟然没有了恐惧。
恐惧是源于未知,当真相已明,便再不会感觉害怕,何况此时此刻,母亲的琴音又如何比得上人心的可怕。
快三更了,冥翳又不在紫宸殿,他是否已经遗忘了我,又或者他从来也没有将我放在心上,秋风秋雨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我的手不经意地滑向腰际,触碰之处寒凉,低头一看,却是那枚平安扣。将之托于掌心,灯光下原本乳白无暇的美玉也有了纹理瑕疵,如意长穗的血红色像是人的鲜血,刺眼而魅惑。
这还是秋日呢,怎的温玉也会冰寒,我嘲弄地笑。
那一日,他亲手为我结下这平安扣,对我说“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那一日,他温柔的眼神就像那玉,含着脉脉温情。他还说,他需要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王妃。
我握了握手中的平安扣,心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念想,然后,我告诉阿珊娜,我想去霁月殿看看,你们谁也不许跟来。
外间的雨突然停了,纵是九曲回廊灯火辉煌,也依然觉得地下脚步有些虚晃不真切。秋风很凉,全身只觉得冷,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感觉倒有些像走在黄泉路上,前方的忘川河畔正开着妖艳的彼岸花,有花无叶,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霁月殿门紧闭,殿前居然有守卫,我一步一步有力踏上石阶,侍卫伸手拦了我:“没有王爷的指令,谁也不准进去。”
我竭力灿然笑道:“包括我么?”
“王妃请回吧。”语气生冷不容回旋,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面无表情。
我故作无所谓的转身,下了两级石阶,突然转身问:“王爷一人在么?”
略微一顿,“是。”
一个字已然足够。
我沉默着低头往回走,移至黑暗处,趁人不备闪进了角落。花叶扶疏,几许清香,居然有几分沉醉。向来觉得自己的耐性比别人多,无论等待、谋略都是一流,多年的艰辛学会了隐忍,世事无常,每一步都得踏踏实实地前行,一早便已没了信马由缰的自由。
约莫半个时辰,就在我已经站得手脚发软之际,霁月殿的大门被轻缓打开。有人走了出来,是冥魅,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我知道,在他身后必然有冥翳的身影。
“有人来过么?”冥魅随口问旁边的侍卫。
“王妃娘娘半个时辰前来过。”侍卫躬身禀告。
“哦!”冥魅点头沉吟,下得石阶。他突然对身后的冥翳笑道:“你实在应该多陪陪她,至少——美好的回忆还是应该多存一些。”
隔着距离与光亮,我看不清冥翳的脸色,可是因为顺风,他的声音清晰可闻,冷漠与决绝,绝不拖泥带水:“已经没有必要。”
“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依旧是冥魅戏谑的声音,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像是台下的观众,麻木无动于衷地看着台上一出蹩脚的戏码。
许久的沉默,冥翳没有说一句话。
冥魅再道:“翳,你对她——”他进而讪笑:“那番木鳖还是来自于她的家乡呢。”
“我不介意用第三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无回头之路,冥翳极缓极慢地吐出了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残忍从我心上划过。
《本草纲目》上说:“番木鳖,蔓生,夏开黄花,七、八月结实如括楼,生青熟赤,亦如木鳖,其核小于木鳖而色白。”
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那是活血化淤疗伤的圣药,可是也是毒药,用在怀孕的女人身上,那腹中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的。
第五十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二)
我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远处的冥翳,漠然转身,早就怀疑,早就不再有期待,所以真相来临时才会平静吧。他原本就是一团云,一团雾,初时朦胧,现在清晰。
心中最后一丝念想断绝,空荡荡的心,没有血,什么也没有,真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安然走回紫宸殿,阿珊娜走上前,问:“公主,见着王爷了么?”
“见着了。”我微微扬起下颌,对着阿珊娜妩媚一笑,再度强调:“我终于见到了。”
阿珊娜迟疑着:“公主,你没事吧?”
“我怎会有事?”我依旧笑着白了她一眼。
她不放心,一把抓了我的手,却是突然地惊呼:“公主——”她举了我的双手,颤抖着托在掌心,眼中润泽凝结成泪,颗颗下落。
我收拾笑意,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长长指甲掐进了肉里,另有两个指甲盖翻了起来,露出了血肉,掌心鲜红的血冒了出来,这颜色很好看,很耀眼。
“一点都不痛。”我收回自己的双手,真的不痛。
青莲从外间进来,我笑着问她:“青莲,我的安胎药呢?”
她有些错愕,旋即面有忧色,“娘娘,你该休息了。”
“我的精神很好啊!”我笑:“怎么你们都觉得我似乎很累。”一闭眼,我有些不耐烦道:“你去把药煎一碗端来。”
青莲无言而恭顺地退了下去,再进来时,手中托盘里多了一碗药,袅袅热气飘来荡去,如烟如雾,迷蒙着我的视线。
阿珊娜顾及我的手,急道:“公主,奴婢先为你包扎好再喝也不迟。”
我不理会她,只慢慢走近青莲,伸手端了药碗。“这药可是好东西。”我转头对阿珊娜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家乡的番木鳖么?那可是疗伤的好药啊。”转头时,我低下头,凑近青莲耳边,微吐气息,笑逐颜开:“你说是么?青莲。”
我手中的碗与青莲手中的托盘同时落地,啪地声响,在暗夜里动魄心寒。
碗碎了,墨黑的药汁流了一地,蜿蜒流泻,缠缠绕绕,真像人心。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想是声响惊动了下人。我唤醒目瞪口呆的阿珊娜:“你去告诉他们不过是碎了一个杯子,什么事也没有。”
阿珊娜挪动脚步出了门,须臾,又折回将门拉拢紧闭,而她,守在了门外。
我慢慢地蹲下身,拾起一枚碎片,对着同样跪在我脚边的青莲,幽幽道:“记得去年腊月里,绿珠打翻了药碗,那药泼溅在我手腕上,结果我手腕上的伤好得特别快。”
青莲的头伏在地上,身子开始瑟瑟发抖,就像腊月里身着薄衫,站在雪地里也会这样发抖。
“青莲,你在害怕么?你害怕什么呢?”我轻轻托起她的头,怜惜地抚摸着她因惊惧而线条僵硬的脸,受伤的手指因按压再度沁出了血,血色抹过她的苍白容颜,细丝血痕看在人眼里,别有一番翩然风情。
“娘——娘——”青莲艰难地开口,语声颤栗,上下牙齿咯咯直响。
我自嘲一笑,原来我也会令人感到恐惧,我记得,只有神话故事中的妖魔鬼怪,吸食人的魂魄,然后置人七窍流血而亡,只有这样的故事才会让人感到恐惧。
我咯咯地笑出了声,就像青莲牙齿撞击的笑声。
原来这世上还有因背叛而感到恐惧。可是细细想来,青莲并不算背叛我,从我来到这里时,她已经在这王府。这王府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冥翳,她的做法岂非是一个忠心的奴婢,认真谨慎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青莲,你惦记过绿珠么?”我颓然放开手,不忍再触摸她脸上的冰凉,那样的冷,就像绿珠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冷。“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傻,想起她死前穿的衣服,绯色锦缎袄褂,白色飘带裙,她穿着这新衣服真好看,那天早上,她手里还拿着剪纸,是金鸡报晓,可是夜里,她居然就掉进了放生池的冰水里。”
“青莲,你相信报应么?我一直相信,我觉得我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罪,一定是我的报应。”
“青莲,你害怕了么?其实我并不想对你做什么。我很早就知道,所以我给过你机会,之前你都放弃了,可是你终究没有让我失望。那天夜里,我看到你将手中的药包付之一炬,这就够了,够了。”
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