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的屋里想,她很快就会再转来,跟他和好如初,顶多也就是“要个说法”而已,同上次那样。他能清楚地听到她在那屋故意的引吭高歌,以及这样或那样的动静,他知道,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少来这一套。
流氓谁不会呀,他想。他也算是半个情场老手了,冲过锋,陷过阵,自信对女孩子并不陌生,凭丰富的实战经验,他明白,两性较量中,进入僵持阶段,比的就是耐性,就看谁服软谁沉不住气了。
他倚着门板等着,极其沉静,一副狡诈的笑容,等着怯生生的她来敲门。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又过去了,她不但没来敲门,反而连歌也不唱了,这让他觉得周围太沉寂了,沉寂得令人窒息。他的心理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全线崩溃了,也许她是真的伤心了,她想。跟我一个要死的人较什么劲哪,见过小心眼的,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难道她不懂得“做人要厚道”的道理吗。
他懒洋洋地离开倚靠着的门板,躲进卫生间去抽支烟,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向她屈膝投降。在他的情感发展史上,迄今为止,还没有过败笔,一向所向披靡,这次恐怕要出意外了,唉,不是我方愚蠢,而是共军太狡猾了……一支烟抽完了,他也没拿定主意。他得注意,开开排风把烟雾赶走,免得护士闻到了挨骂,弄不好,还得写检查。他已经写过一次了。好在,从小学到大学,他检查写的海去了,溜着呢。
他妈的,能把我万喜良折腾得五迷三道的,也算是能耐,他想。二十一世纪什么最宝贵?人才!她就是难得的人才。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尽管他喝了好几片速可眠。
起得太早了,大门还没开,出去散步也不可能。站在长廊上,他居然不知道往哪去才好。向左走,是妇产科,男人须止步;向右走,则是急诊科,更恐怖,上一次他在那里碰见一个家伙,一边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塞,一边到处打听道,把他吓得够戗。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是因为打老婆,结果叫老婆捅了一刀。
只好去找值班护士聊几句。
这个值班护士叫李萍,平时跟他很聊得来,聊得来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打针最轻柔,不那么疼。万喜良虽然号称大胆万,却怕打针,一打针就哆嗦,有一种押赴刑场的感觉,所以每次打针,他就点播李萍。
李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瘦并性感着。
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结婚已经两年的李萍也喜欢人家恭维。万喜良就总是恭维她,尤其是打针的时候。
俩人聊着聊着,不知怎么,他们就聊到了安静。李萍说你最近跟安静打得火热,知道她为什么只肯吃药而不肯化疗吗?大家都挺纳闷的。
他说她又不是需要化疗的病,干嘛要化疗?她说谁说她没病,她比你的病重多了。他半信半疑,说你的意思是她得的也是那种病?她说不仅是,而且是晚期的晚期。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硬得像石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嗫嚅了半天,才说为什么没见她穿过病号服呢?她说嫌难看呗。
他二话没说,就去找安静,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愿意做你的恋人。她刚醒。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柔和的眼神上、舒展的表情上和浓密的秀发上看出她生命的花行将枯萎。她说你不觉得做我的恋人,稍微老了一点吗?她怀里抱着个洋娃娃,估计,她已经习惯抱着洋娃娃睡觉了——这显然是前青春期留下的后遗症之一。
他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显得潇洒自然。他说女孩跟同龄人谈情说爱只是散文,而跟老一点的绅士谈情说爱则是诗歌。她撇撇嘴,问他答应做她的恋人是因为她的姿色,还是别的?他说当然不是因为姿色了,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不过,他心里说,要是长得跟恐龙一个样,谁理你呀。
她用她富有表情的眼睛向他投去诡诈而敏锐的一瞥,说你先回去吧,我考虑过后再给你答复。他知道她是故意拿一把,就说不,你必须即刻答复我。她说我要是即刻答复你,你就会以为我是个很随便的人哪。他说我若得不到你肯定的答复,就显得我太随便了。
他们在这样唇枪舌战的对话中,显然都有所收获,收获的是乐趣。
她推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要赶紧去卫生间,快憋死了。
他乐了。
安静再次出现在万喜良的面前,仿佛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沉稳、羞怯,像一个娇弱的小精灵,跟他印象中的那个整天吹着口哨搞恶作剧的顽皮女孩判若两人。
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收到过情书呢,既然你要向我求爱,那么就得给我写情书才对。
他说太传统了吧,写情书、献鲜花、接送上下班什么的,都早已落伍了。她说反正我喜欢,你要得到我的欢心,非得写情书、献鲜花,一样也不能少。他苦着一张脸说必须这样吗?她说必须这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得万般无奈地说好吧。
她高兴了,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辉,伸手摸了摸他的秃瓢,说你真好,还没接到你的情书,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说那就把情书免了吧。
她威胁道你敢!
接触久了,他终于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的父母是文革以后的第一拨留学生,在迈阿密相识相爱,生下了她,送回国来让她祖母照料。她是由祖母养大的。三年前,祖母过世了,父母接她到美国,她只在那呆了两个月就呆腻了,又独自一个人回来了,过起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喝醉了一回,那天,她整整干掉了一瓶龙舌兰酒。至今,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情,她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他们,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伤口自己舔。
她最向往的生活是一个人开着房车,沿着国境线行走,采采风,写写游记,收集收集民间小调,可是,祖母不答应。祖母是个弹钢琴的,一辈子都在给人家唱歌的做伴奏,所以就逼着她也学琴,希望她将来能做一个真正的钢琴师,可以独奏的那种,或许还能到国际上拿个奖什么的。她是在祖母的教鞭下茁壮成长起来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二十岁那年,实在忍受不了祖母的魔鬼训练,离家出走了。这让祖母非常伤心,对她绝望了,找她回来,就再也不管她了。从此她与钢琴拜拜了。只在祖母过世的那天,弹了一天一宿的琴,弹给祖母的在天之灵听。
医生把她的X光片拿她看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要放疗,绝不,她舍不得她的一头秀发,她爱的秀发就像爱护眼睛一样。死也死得美丽,死得凛然不可侵犯。
住院的那天,她没告诉任何人,而是一个人拎着两个皮箱住进来的,皮箱里都是她喜欢的衣裳,有些是早就看中了一直舍不得买的衣裳,这回也舍得了。她期望自己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影象,是妖娆。
到了交作业的时候,万喜良把他的情书交给了安静,谁知安静看也没看就退了回来,说折叠得不及格,起码要把情书叠成纸鹤形状才行。他笨,不会叠,只好去找病友帮忙。
再给她,她看了几眼,仍然退了稿,理由是太短了,连标点加起来才六十七个字,而且也缺乏感情色彩。这可苦了他,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写过情书呢,通常都是使用语言交流,行就行,不行拉倒,还不至于留下话把。
当天晚上,他改了半宿,才最后定稿。
他几乎把他所知道的所有肉麻的词儿全用上了,极尽缠绵之能事,还大量地引用了琼瑶、亦舒和三毛的话,反正酸死人不偿命,没承想,效果奇佳,她读过之后,居然热泪盈眶。
她这么强烈的反应,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禁有点心动,她踮起脚尖来奖赏了他一个吻,竟使他真的有了一种恋爱的感觉,且是初恋。
至于献花,就简单多了,从医院的花坛里偷就是了,那里有雏菊,有紫丁香和金莲花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将这些偷来的一捧捧盛开的花扎成了花环,套在她的脖子上,花香扑鼻,兴奋得她两颊的红晕又柔和又光亮,全然没注意到花上的露水已经湿了她的脖领。
安静回了他一个屈膝礼,然后翩翩起舞,跟花仙子似的轻盈。跳了一会儿,又过来牵住他的手,邀他一起跳,他对舞蹈素来外行,所以跳起来就跟大猩猩差不多。不过,只要她高兴,他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反正豁出去了。她被他拙劣的舞姿逗乐了,乐不可支。
突然,安静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皮一翻,身子一栽歪,瘫倒在地下。
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叫她两声,她没答,只好将她抱到床上,平躺下。
她躺在那里,呼吸十分徐缓,姿态十分宁静,仿佛一尊安详的睡美人。
万喜良想端一盆凉水泼在她的脸上,她一准会苏醒,渣滓洞的特务严刑拷打政治犯都是这么干的,琢磨一下,不妥,又赶紧拧了一把湿毛巾敷在她的额上,很快,她便醒了,缓缓地睁开眼,对他粲然一笑,问是不是吓到他了。他深呼吸一下,说岂止是吓到了,简直是吓破了狗胆!
她说没什么,只要眯一会儿眼睛,就会好。为安慰他,她还摸索着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一下。
他问她要不要叫医生。她说不要,有你做伴就够了。听了这话,他倏然升腾起一种使命感,那就是一种要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里活得快活。
安静告诉他,这样的昏厥已经出现过多次了,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商场爬楼梯时,差一点从六楼滚下来。他问她的症状是什么样子的。她说先是耳鸣,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而后就像陵墓似的阒然无声,再而后就是一阵深沉的、轻飘飘的睡意催她合上双眼,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烦恼,没有痛苦,那种感觉真的很棒。可惜,总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又会醒转来,仿佛一根羽毛轻轻拂她的脸,让她痒痒的,不得不睁开眼睛,迎接尘世的阳光。
万喜良整整一天都把她禁锢在床上,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