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游般地进了高等学校的中文系的课堂。大学校园坐落在与服装厂同一条街道的小巷子里,楼房是同样式样的楼房,可是它顽强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因为它是我心中的福地,它默不作声,它闪闪发光。菁菁校园,莘莘学子,那幽静的剥落石灰的房子,那古董一样穿中山装的教授,那宽大的足球场,连食堂卖饭的姑娘都文质彬彬。
第一次坐进课堂时,我恍然若梦,就像一只干巴巴的海绵使劲而贪婪地吸食着讲师的声音和黑板上的字。而我的同学们度过了长长的黑色七月,对于他们来说,这已是天堂的顶部。他们在操场上、在娱乐室、在学校的小丛林里或是在校门口的小吃店里跳跃或者微笑。只有我,傻乎乎地坐在课堂的教室里。不久,也就是开学后的第二个月的一个下午,我就由于学习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晕倒在课堂上。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搬上了三轮车送进医院,我们的班长和生活委员一个骑,一个在后面推。到了医院,一个去挂号,一个去找地方停车,他们让我在门口等一会儿。我想,完了,马上要交住院押金了!可是我的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我一不做二不休,支撑着爬起来,躲到了柱子后面。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的周围围满了人,原来我已经倒在了地上。我的同学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倒在原来扶我坐下的台阶上,而是倒在柱子后面。没有人来问我要住院押金。我在医院住了五天,我的脸色恢复得很快,所有的化验结果表明,我只是贫血和营养不良。我每天都在考虑要不要写信给我的爸爸,还是再去卖一回血。
我写了一封信给我的爸爸,让我的同学帮我寄出去,可是到今天他都没有收到,也没有见到电影里或书本里出现的医生催讨医药费的情形。我的同学们轮换来看我,我不敢看他们的脸,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真正的同学,无论在生活环境和入学条件上,我们都有很大的差距。但他们小心地照顾着我的身体和我的自尊。直到我能走路时,自己跑到医生那里打听费用的事,他们只笼统地告诉我已经有人交了。我去问我的同学,也只知道交了。出院以后,我仍然不敢看他们的脸,我不知道我欠谁的,我也不想知道具体欠谁的,我想我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这反而让我从来没有说出“谢谢”这两个字。
另一个使我不能融入这个环境的原因是我刚刚从服装厂出来,服装厂的工作环境不是我的同学们可以想像得出来的。每天在轰隆隆的机器的运作中工作,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要提高嗓门喊,久而久之,我们说话就习惯提高音量,我们自己听不见,就误以为所有的人也听不见。初进学校不久的一次上课,老师喊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本能地用服装厂的声音说:老师,我不会。
顿时,课堂上发出女生们的一声集体惊呼,她们以为我要和谁吵架,当所有的目光朝我射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在课堂上投了一枚炸弹。尽管我刻意降低自己说话的音量,我仍然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调整,这一段经历造成了我和同学之间一道明显的障碍。
在服装厂和我相处的姑娘们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所以我们之间说话一向都是直来直去,很少刻意含蓄的,为此我有意牺牲了诗人的语气,是为了不让大家觉得我难以相处或高人一等。当然我自己本来也就是一个没有心思的人。可是到了大学,当大家都含糊其辞地说话时,别人都能听出里面的真谛,只有我,怎么也分不清哪一句是客气,哪一句是真情实意。
一个学期下来,所有的教师的教学方式都接触以后,空气似乎也变得污浊起来,单调而枯燥的讲课使人昏昏欲睡。教学的方式、黑板的高低、讲台的大小跟我的小学、中学的那些地方几乎如出一辙,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多年前的戏重演一番。工工整整的笔记,按各个教师不同,要求把文章或肢解,或背熟,或发挥,或编撰结局,就像那倒霉的阿Q,我们揣摸他每一个动作,把他的形象一点一点刻在黑板上,模仿研究,麻木的阿Q受得了,并且还为被抬举而受宠若惊呢,但我们却实在受不了。然而我不会,肯定不会发出异样的声音,逃课,不参与等等之类的事。相反,我表现积极,踊跃发言。大学头一年,我仍旧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了能使自己脱胎换骨,几乎是卧薪尝胆,除了白天几节课,我整个业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我知道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对图书馆的迷恋越多就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少,我几乎跟外边的世界彻底疏远,我是充实的但又是孤独的,我的同学们大多对我表现出冷淡和生疏,当然有时他们也表露出敬佩,但这种敬佩却又带有明显的距离。
这曾使我陷入更深的自卑。我服装厂的同事来看我,一方面让我亲切、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加倍地自卑。因为我和她们亲热而自卑,又因为自卑而鄙视自己,你瞧,我自己多忘本呀!
我的神经常常承受不住持续的阴影,装满思想——自己和别人的思想而过于疲倦,同时,沉闷的清贫的环境和饮食都使我觉得乏力。但那些形态各异的教授和讲师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教现代文学的老师一到教室,闭着眼睛就讲,自得其乐,下边学生溜号也好,交头接耳也好,看武侠小说也好,哪怕男女生摸摸手接个吻他都会全然不知。
教西方文学的是个绝对的文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有哪位学生以为可以像对伍教授那样做小动作,他一支粉笔头飞过去,不偏不倚,叫你头上长包。
语法老师就过于锋芒了,比较不适合那里的格调,倒与我相当投机。他从不因我衣着破旧,举止的木讷轻视我。相反,格外喜欢和我交流,那种师生之间的交谈别具一番滋味。
大学生活,为我后来从事创作做了必要的准备,即便那些书在服装厂的集体宿舍也能读下来,但感觉和效果不能同日而语。就像同样是水果蔬菜,做法不一,营养也就大不一样。
当我用这种眼光看我的姐妹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时,我知道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注定已经脱离了原有的轨迹,我看到了许多不能理解的现象,也看到了自己无根的本质。
素昧平生的妇产科主任为我铺好了从服装厂到大学校门的路,为此,我终生对她心怀感激。
上海之行(二)
我觉得无比忧伤,而且没有尽头了。
就在我噼里啪啦诅咒宣泄的时候,他却在加班加点地进入生意场,他从来不说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种人与事、这种节奏、这种风气、这种发展的方向,他的样子不再干净,而是满脸灰尘和疲倦,他回来就睡,不再和我温存,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劲儿地追问,你今天的心情怎么样?你到哪里去玩了?你写了些什么?他什么也不问,倒头就睡。待到第二天我睁开眼的时候,桌子上有一张纸条,写着他今天要去推销的具体地点和回来的时间,但大多数他都不守时,他说五点回来总要到七点,说七点那就有可能是深夜十一点。
他——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却叫我发现了人的可怕和不可信任。当一个人,一个男人想要去专注于某件事,执著地探求它的结果,那么在这个时候,他是专心的,可以丧失自己的七情六欲,丧失自己的品德,丧失自己的爱。
我不仅因此而怀疑他,也因此而敬佩他。因为我知道这因何而起,为谁而做。我受不了他的冷落,常常冷面对他,冷语刺他,用手抓他,用牙齿咬他,他不反抗。他最后说,请你理解,以后就好了。
他才不会说:我这样做完全为了你啊!他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表白,一切由我自己悟出来。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在我失业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却是他在这个圈子里进步最快,成长迅猛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他就可以用他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对该行业的看法了。他逐渐明白了什么叫成本、什么叫利润、什么叫市场、什么叫竞争……他说:保健品之所以往农村走是因为农村人的思想太单纯,太经不起诱惑,而并不是因为他们有钱。有钱让他们掏出来不算本事,没钱让他们借钱掏给他这才算是本事。
他说他在镇上搞宣传的时候,有七十岁的大爷、六十岁的大婶都被他们那一套迷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把卖青菜的钱、卖鸡蛋的钱、甚至卖废纸的钱都拿来买保健品。他说他看他们买得起劲不是高兴而是辛酸,他说他的父母也是经常这么上别人的当的。
他说有些保健品的寿命不会太长,除却真正意义上的保健效用加上稳打稳扎的营销,这样的产品生命力长一些外,而其余的都是趁这个风口上大捞一把就溜的公司。
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事业和理想,有的只是膨胀的金钱欲。
他的话让我羞耻,想起当我拿着比他多得多的工资在他面前大肆挥霍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是持同一种态度的,但我不肯说出来,甚至不肯想。归根结底是金钱俘虏了我的本性。
他看的清楚,但并未停止行动,就像我一样看的清楚亦无法停止行动一样。
但是他的话使我失去了继续在这个行业探寻出路的念头。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上海之行的念头也清晰了。
“你为什么要去上海?”
“上海是不排外的,它对本地人,外地人一视同仁,在那里我能感受到环境的和谐。”
“还有呢?”
“我能找到适合我发展的工作,发挥我的特长,这里能找到的好工作实在太少了。”
“这不是理由。”
“这是理由。我没有理想,没有发展方向,没有自我,我快憋疯了,你知不知道?”
“我呢?”
“你当然留在这里,你的工作做得不错,收入也可以,老板不是对你挺器重吗?你不能放弃。”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说我们之间……”
“说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不让你走你会整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