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章叔!你想想,你这么一来,别说我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没法埋在他 们家坟地里。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啊!”她越说越激动,两行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往下滚: “再说你担了这样的名份,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没想到这么做会深缮伤害了她。他鼓荡着腮帮,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张合着,像头离 水的鱼儿,怎么也出不了声。当时慈禧说饶了吟儿,他就冲这给老佛爷磕头的。说到赐婚的 事,他想得非常简单。他是个废人,名义上娶了她,别的全沾不上边,有一天荣庆回来了, 一定会体谅他。万一他永远回不来,往后他和她搬到宫外,他再想办法替她找个好人家。他 相信,吟儿会为此感激他的。
“别哭别哭!怨我,都怨我不好。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先留下一条命,往后总有 办法的。”他劝她别伤心,一边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好。他告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求老佛爷 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 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况。 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又从珍 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后由 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火车才离 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先前平静得 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这才说已经夜深 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档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 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么就说什 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经在心中想好 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章叔与荣庆能再次 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 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沉吟 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跟着他 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话要跟 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吧。”他慈祥 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 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 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束 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死亡本 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啊!不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这后一条,那她 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心 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开始甚至 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他趁人 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会 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他怎 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此而外, 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他脑壳里蹦出 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 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 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他 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门边地 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他 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了好 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 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怜巴 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之微 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痛惜地 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来 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劲 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眼看就 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掉,老佛爷反 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这就叫六十年风 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 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 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 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 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她心尖上掠 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得死亡的可怕。 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他说得对,有时候活 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 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 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关心的 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 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庙里烧香求签,那 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 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成天 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去,只要 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然坚持每天下 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人来 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好像有人 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本下女一向说 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 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格格的声 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站在 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头皮将小 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