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抽自己耳光,过了老半天, 她才轻声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摇摇头。她替他揉着后腰,拍着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 的手,将那只小手紧紧贴在脸上。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感到某种湿润的凉意。这是他 的眼泪,她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将脸贴在他眼窝上,用她的脸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黑暗中,两人拥抱着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静极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再就是心跳声。 后来,就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没了。静静的黑暗犹如一首挽歌,于无声处包围着他俩,唱出一 个年轻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个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绝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传到她的寝宫。
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中,无论是老佛爷还是皇上的身体情况都是保密的,除了他们贴身的 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说老佛爷病了,病得挺重。后来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轻。 当她走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情况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 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也许因为慈禧不想让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将这里弄 得这样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 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没想到老佛爷病成这样,也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召她上她这儿来。李莲英将她领到 床边,低声对两眼微闭的慈禧说:“老佛爷,吟儿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吃力地睁 开眼,问李莲英谁来了。李莲英告诉她,原先伺候过她的吟儿来了。她这才想起是她让人叫 吟儿来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爷,奴婢在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边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还活着呢?”她明知故问。
“托老佛爷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当初你犯的罪过,够你掉几个脑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这是她一惯作风,让 你受了罪,还得让你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说。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不敢说,她替她说了,“我不 让你死,为了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恨我吧?”她问。
“奴婢不,不… ”
“不恨,还是不敢?”她问。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她身边过去的宫女,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得意,还 是追悔当年的失误,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 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门眼里,禁不住咳起来,吟儿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李莲 英也紧张地走过来。慈禧终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她让李莲英将她扶起,用被子垫在腰下。她摆摆手,说没事了,让李莲英出去,她想和吟儿 单独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莲英一走,慈禧一边喘气一边对吟儿说,“我知道,我可没几天儿 了… ”
“不不,不会的,老佛爷万寿无疆!”吟儿慌忙打断她。在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 掉,可当她站在她面前,眼瞅着她痛苦的病状,心突然软下来。
“人人都求长生不老,真活到那个份儿上的,没见过一个。”她苦涩地摇摇头:“七十 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开口,就能抓 住你的心。其实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别人心事。另外,处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说 真话,敢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同样的话儿从她嘴里说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过了这个‘坎儿’,您还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着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时,对这明知是哄她的好话她不会搭理,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 要问个明白。
“奴婢给老佛爷踢键儿呀,记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说过,那就是九十七岁。”她 想起当时的老佛爷,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着一双老眼,混浊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张憔悴的脸上,半天不说话。她追忆起那 个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许多人在一块踢键子,当时她才十六岁,那会儿她是多么年 轻啊。
“那是多会儿的事了?”
“那会儿奴婢刚进宫,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这会儿还踢毽 子吗?”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说她也老了,话碰在嘴边,没敢说。人往往不觉得自己老,总是在发 现别人老了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刚进宫时,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 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个个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连当时掌事儿的刘姑姑也离开了 这座皇家宫庭。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时间一长,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 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着吟儿,心里困扰着一个她常常想却总也想不顺畅的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 魂?她想起有关鬼魂的说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许许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 说有吧,她从没见过。要说没有吧,好多事儿又没法解释。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来。至少有一条,人死了,哪怕能借着魂灵来人间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绝管不了人间的 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她活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都得经她点头, 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诏,立溥仪为大阿哥,让他接光绪的皇位。她要是走 了,光绪绝不会听她的。不不,我绝不能死在他之前!
她沉默许久,突然告诉吟儿,皇上已经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块出宫了,并让她去瀛台看看 皇上,当面给皇上谢恩。吟儿跪在那儿,当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热流从心里涌起,一 直冲上她眼窝和鼻沟,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过去,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这会儿真的来了, 她反倒说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了这座皇家大院子,她将怎么活下去。
光绪躺在瀛台寝宫里。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存侥幸,已望着他能熬得过慈禧。当 然,他并不知道,慈禧也是这么想的,绝不能死在他之前,所不同的是有关他的病情每天有 人报到慈禧那边,而有关她的病况他几乎毫无所知。
听着秋冬之交湖面上掠过一阵阵呼啸的风声,他心里说不出地伤感,他知道自己剩下的 时间不多了,怕是熬不过那生来注定就是他克星的老太后了。皇后、瑾妃和其他宫妃要来看 他,被他断然拒绝。在他弥留于人间的最后时刻,他不想见任何人。他想一个人悄悄地面对 死亡。
当太监向他禀报说吟儿要来看他,他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他让太监替他换了一套新外 套,特意洗了脸,靠在炕榻上眼巴巴地等着吟儿。眼下,她是他唯一愿意见到的人。
“皇上!奴婢给您磕头谢恩来了。”吟儿一进门便给光绪磕头。他比起她想像中的样子 要好得多,至少她觉得他能熬得过老佛爷,这也是她的心愿。李莲英陪她一起来的,因为皇 上不肯见他,他只得留在外面。他来这儿目的非常明确,看看皇上病情,回去报告慈禧,以 便让老太后作出最后一个决断。
“别跪了,地下太凉。”他看一眼这位与珍妃共同患过难,后来又伺候了他近二年的奴 才,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跟珍妃有着许多联系。
“听皇上的。”她从地下爬起,站在那儿,比起他在这儿的时刻,寝宫里一切依旧,只 是更破旧了。她进门的时候,在起居室里见到了珍主子那架黑色风琴,只是上面落了许多灰 尘,显然好久没人碰了。睹物思人,她想起了珍主子。
“咱们几年没见面了?”他问。
“满七年了。”她回答。
“你还好吧?”
“托皇上福,奴婢还好。”
“托朕的福?”他苦涩地一笑,“朕自身难保,哪有福字可言?当年朕一直想成全你和 荣庆,可惜的是… ”
“皇上的恩情奴婢心领了。奴婢过几天就要出宫了,特意来这儿谢恩的。”
“茶水章虽说是个太监,但他人好,又老实,他会待你非常好的。”他安慰她说,“到 了宫外,从别处抱个孩子… 人一辈子,就这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样。只是宫中呆久了,到了外面… ”对搬出宫中的事她心里非常惶惑。要 在从前,听到让她出宫的消息,她准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可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恐惧。
“你放心,生活不成问题,你们搬到宫外,可以让章德顺继续留在宫中当外差,朕已经 跟李莲英说过。”见她一脸的惶然,他反倒有些困惑了。
“奴婢谢皇上大恩!”她没想到皇上想得这么仔细,心里非常感激。她见光绪脸色苍 白,说话时不时停下喘着气,怕他累了,一边劝他好好休息,一边跪在地下磕了头,准备告 辞。
“等等。”他叫住她,尽可能压低声音,“外边有人问起你皇上的病,你怎么说?”
“我就说皇上病快好了。”她不思索地说。
“不,你就说,皇上没病。”
“这…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心想他病成这样,为什么不让说有病。
“你看朕不是挺好的?”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双脚放在床沿地下,双手 撑着床面勉强站了起来。“你看,你看哪!”他一边叫,一边向前走着。走了几步,他突然 脚下一软,要不是吟儿上前扶得快,准会摔在地下。
她将他扶到床边,在他腰下塞了一床被子,让他靠着舒服些,一边叮嘱他千万保重。他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