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胡说!”吟儿从茶几边站起。“我胡说?”小格格冷冷一笑,取下手上的绿玉 搬指递到吟儿面前,“这个你总认识吧?”
“这是皇上赏的。”吟儿心中大惊。这是光绪赏给她的荣庆的,怎么会在她手上。她突 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一直紧追荣庆不放,来这儿显然想闹事。
“它怎么跑到我手上来了?”小格格愤怒地指责荣庆一次一次骗她,说她跟荣庆早在日 本同居了好多年了。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吟儿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仿佛天塌下 来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荣庆突然进来了。他正在花厅上陪客人喝酒,小回回悄悄告诉他,说小格格来了。他一 听便慌了神。他本打算趁小格格回东北老家替父亲守灵的机会,早早跟吟儿结婚,然后一走 了之。没想她突然回来了。他离开花厅,四下找不到她,立即想到她可能去找吟儿了。他走 到新房,没进门便听见小格格说话声。他轻轻走进房门,见小格格举着手中的绿玉搬指跟吟 儿说是他送她的,伸手就去抢小格格手上的搬指。
“还给我!”他大叫着。
小格格闪身躲过,将搬指紧紧捏在手心里,对他说:“你先还我。”
“我拿你什么了?”他不明所以地反问。
“我那瓶‘鹤顶红’呢?”
“你疯了,快出去!”他知道她说起话来没遮没拦,板下脸轰她走。
“给我‘鹤顶红’!”她两眼盯着他,就差眼珠子没滴血了。
“你要那干什么!”他急了。本来其他人对茶水章死因就怀疑,再让她一吵一闹,事情 肯定会露了馅。吟儿听见小格格吵着问他要鹤顶红,心里当下绷得紧紧的,她不愿也不敢想 的事儿再次涌上心头。
“这你管不了。反正我不会喝的,为你,不值。”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哭了。她骂他 心给狗吃了。指着吟儿,要他当吟儿面说说,她救了他多少次,而他又骗了她多少回。他被 她骂急了,当着吟儿面,他丢不起这个脸,干脆一咬牙赖个精光。
“你胡说些什么呀!整个一个半吊子。给我滚出去!”他咬牙切齿地吼着,心里说不出 的恼怒,凡事只要她一露面,什么事都弄砸了。
“好哇!你个狼心狗肺的!”小格格两手叉腰,怒目圆睁,“我本想给你留个脸,你不 要脸,我也没法子。你当我不知道?你上茶水章逼他喝了那瓶鹤顶红,害死了,你当我不知 道!”
“你血口喷人!”他脸色铁青,心里乱了套,不知她打哪儿听来的。
“你别嘴硬。拿出那瓶子来,你我一块上官府当堂对质。瓶子里要是满满的,我诬告反 坐。要是里面的玩意儿少了,那就开棺验尸,非你送上断头台不可!”
“上哪儿我也不怕。”
“不怕你还我呀!”
“拿了就还给人家。”吟儿终于忍不住插上一句,她本能地觉得小格说的是真话。至于 谁告诉她的,小回回还是其他人,这已经不重要。
“我……我没带回来,留在日本了。”
“想骗我,没门儿!你是凶手,你害死了章公公!你……”
舅老爷和李总管、小回回等人赶到,拼命劝着双方。荣庆气得跟小格格大吵,说他血口 喷人。为了缓和常烘上的气氛,恩海慌忙让人把荣庆拖走,连哄带劝地劝着小格格。荣庆被 人拉回酒桌上,心里说不出地窝火。他本想找吟儿解释,想到她反正是自己媳妇了,晚点解 释也不迟,抓起酒杯继续喝跟客人喝起来。
众人走后,吟儿独自留在新房里。
她站在那儿,瞅着这间临时布置的新房,心里像炭火烧成的灰,死一般地空寂。这间房 本是舅老爷的书房。荣庆从日本回国后,一直住这儿,所以就将这儿临时改为新房了,她插 上房门,在书架前,箱子里毫无目的地乱翻一通,她似乎想找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 找什么,这仅仅是一种下意识,过了老半天她才隐隐觉得,她想找的是章叔被害的证物。
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她坐在床沿,一再在心里说服自己,小格格 说的不是真的,但她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一想到德顺这样一位好人,可能死在她最心爱的 男人手里,浑身透着一股凉气,那股子凉气从四肢慢慢向她心窝爬去。
她坐在床边,六神无主地晃着两条腿。突然,她听见一声响动。她低头一看,发现他将 荣庆的黑色马靴踢翻了。她伸手去扶起靴子,竟然看见靴子口里藏着一只小瓷瓶。她急忙拿 起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瓶上贴着一张印制精美的标签,上头有宫庭御制的字样,三个鲜红 的字骤然跳入她眼帘。
再没什么可以怀疑。这“鹤顶红”三个字便是最好的证人,害死章叔的不是别人,正是 荣庆。
她和他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在柔和的灯光下,在挂着裳帐的大床上,毫无担心地享受 着生命的醇酒,坦然而原始地爱着。
为了这辈子的情缘,为了十几年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煎熬,她恨不能在这一夜间统统找 补回来。她紧紧搂着他,在新婚的大床上翻来滚去。这世界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和 他。似乎天地间有了他们俩就足够了,再也不需要别的。她和他,就是整个世界。
他像只野兽爬在她身上,亲她啃她蹂躏着她,发泄着男性最粗野同时也是最美的阳刚。 她像一湾清水,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和妩媚,敞开怀抱迎接那用生命酿成的苦酒,浑身在这令 人揪心的快感中颤慄着。人类最原始的爱,千百万年来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他俩为此副出的 太多太多了。这锥心泣血、刻骨搂心的爱,与无穷无尽的恨紧紧溶合在一起,她分不出爱和 恨的边界,也许不能恨就不能爱,正如没有死就没有生一样。
难道这十多年的苦难,就是为了赢得这一天?
下半夜,她下了床,在小茶几上摆了一壶酒,两只酒杯。她事先在酒壶下了毒。用的就 是荣庆毒死茶水章的“鹤顶红”,她将小瓶里剩下全倒进酒壶里。她走到床边,撩起帷帐, 见他正仰天躺在那儿,熟睡中发出一片鼾声。她犹豫片刻,终于推醒他。他揉着惺松的睡 眼,问什么事。她指着茶几上的酒壶,问他还能喝吗。他一时不明白她意思,当他看见在茶 几上放了酒壶,腾地一下坐起,兴奋地说还能喝一斤。
“这么晚了,明儿喝吧!”他望着昏黄的灯光下美丽的妻子,觉得她分外动人,忍不住 伸手搂住她那像猫儿般柔软的腰肢,抚摸着她温馨的身子,心里头的那玩意儿禁不住热血勃 勃,在胸腔里四下乱撞。这会儿,他不想喝酒,倒是想搂住她再跟她亲热一回,她本身就是 最好的酒。“今晚上你还没陪我喝一杯呢。”她将他的手从腰下拿开。他望着她,这才想起 昨上她头痛,早早就离开了酒桌。后来小格格来了一闹,他跟她再也没顾上喝交杯酒。
“那,那喝完了再那个?”他激动地问她。她点点头,这下他来劲儿了,迅速下了床, 在茶几边坐下,端起酒杯就要喝。
“急什么,咱们先说说话儿,”她在他对面坐下,心里说不出地紧张。
“还说话儿?啊,说吧。”他瞅着她漂亮的脸蛋,一门心事想着上床,心里急得不行, 想催她快点儿说,又觉得不好,只得无奈地放下酒杯,等着她说话。
“咱俩拜过几回天地了?”她问。
“两回。”他想了想,“逃难路上一回,今儿一回。”
“进宫前还有一回呢?”她又问。
“对,在你们家,当你妈面拜过一回… ”他笑笑,终于想起拜过三回。
“还记得你我一块儿起过誓?”她问,其实这会儿心里想的就是这个美丽而可怕的誓 言。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他背着当初的誓言。
“庆哥!从今儿起,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她声音颤抖着,“咱俩喝交杯酒。”
“好!”他答应得特别脆。
两人同时站起,走到一块,举着酒杯,伸出胳膊交叉在一起。从此他俩永远在一起了。 她在心里想,只要两人喝下杯子里的酒,一切都结束了。就在他嘴唇刚碰到酒杯的一瞬间, 她突然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酒杯。他愣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 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心里想好了,两人一块儿死的。她盯着他,那眼神恨不能一口将他吞 下,心里好疼好疼。他发现她眼窝里湿湿的,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儿。她惨笑一声,举起手中 的毒酒,一口干了。
“你,你干什么不让我跟你喝交杯酒?”他边说边要从酒壶里倒酒,她拦住他不让他 倒。
“我有件事儿跟你说,你可别埋怨我。”她说。
“什么事?”他不安地问,担心小格格在她面前胡说的话,她当真了。
“章德顺给我托了个梦,告诉我有人逼他喝了鹤顶红!”
“不是我,不是我!”没等她说完,他慌忙辩解,“你别听小格格胡说,她想跟我好, 我不肯,所以她血口喷人… ”
“别说了,我等会儿见到章德顺,自会问他的。”
“你!?”他瞪着她,脑壳里轰的一声炸响,“你在酒里… ”
“是,酒里下了毒。”她平静地点点头。她本来想让他跟她一块儿喝下毒酒。他举杯的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既然茶水章死在他手里,她不能让这种罪恶在她手中重演,不能让他死 在她手里。她苦涩地一笑。从怀里摸出那只装有鹤顶红的小瓷瓶,在他眼前一晃。
他心头一震,顿时愣在那儿,惨白的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他猛然抱住她,说这种东西 掺了酒,就没救了。她冷冷一笑,说你到底不是头一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要害他?你 说,他碍你什么了,下这种毒手!”
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她知道了,更没想到她会将那剩下的半瓶鹤顶红渗进酒 里。再解释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头一条是救人,救他心爱的女人要紧。他向门边走去,说 要赶紧去找大夫。她抢先跑到门口,双手拦住他,痛苦地摇摇头,说来不及了,“鹤顶红掺 酒,没得救了。”
他呆呆地愣在那儿,这话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