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这叫什么话。”慈禧不明所以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后悔也不能再要回 来呀。放心吧你。”
“老佛爷,奴才知道老佛爷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巴地半 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急了,拼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这会儿他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 顾得上看别人。吟儿看见瑞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粒,双唇像离水的鱼儿上下张合,硬是出不 了声,心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紧紧揪在一起,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慈禧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儿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没便宜外 人儿,我可告诉你,别看她是个宫女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别拿灶王爷不当神仙!”
“回老佛爷话,奴才的七儿媳,她……昨天夜里悬梁自尽了……”瑞王趴在地下,吓得 浑身哆嗦。
听了瑞王的回话,慈禧愣住,浑身掠过一阵痉挛,手中的佛珠当即掉在地下。接着四下 一片肃静。吟儿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轻轻递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动声色接过佛珠,但吟儿 还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颤栗,指尖透着凉意。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说他有罪,他是特意为秀子的死进宫请罪的。
“好好的她怎么会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问瑞王,对方刚要回话,慈禧这才觉 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立即挥手让吟儿和另一名宫女退下。
吟儿走到外间紧靠屏风的后殿门外,她不敢走远,随时等着传她进去伺候老佛爷。她知 道老人心里高兴和不高兴时,或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总要让人伺候她闷闷地抽几袋烟。 瑞王跟老佛爷在东一间说了足足一顿饭时间,最后在李莲英陪同下走了。看得出瑞王一脸的 沮丧。李莲英一边送瑞王,一边低声吩咐吟儿快回慈禧身边侍候敬烟。
吟儿早有准备,很快装好烟,跪在地上将长长的烟嘴递到慈禧嘴边。老人咬住烟嘴,默 默吸了两袋烟,突然低下头看一眼吟儿。
“是秀子教你敬烟的?”慈禧声音很小,眼神有些恍惚。
“是,是秀姑姑教的。”
“难怪连手法都一样。烟丝儿不干不潮,纸眉子不紧不松……”慈禧叹了一口气,看一 眼吟儿手中的铜烟袋。吟儿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再给她装一袋烟递上。
“有人说秀子以死抗命,存心跟我作对……”慈禧望着团排烟雾,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吟 儿。吟儿吓得低着头,两眼盯着慈禧那双花盆底鞋连大气也不敢出。
“吟儿,你说呢?这事儿怨我还是怨她自己?”她越是不敢出声,慈禧偏偏点了名要问 她。
“这……”吟儿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
“这里没人,你只管说。”
“回老佛爷话,这都是命!”吟儿从秀子想起倩儿,然后想到自己,那么多好人家的女 儿,偏偏让她们碰上了,不是命是什么。
“嗯,说得好,是命,全都是命。”慈禧连连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也许秀子早该 死了,如果她头一次死,便死在她手中,而这一次死,却死在瑞王家,怎么能说她跟自己作 对?恰恰相反,秀子临死还顾及她这个当主子的,这是她的孝心啊。
慈禧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挥挥手对吟儿说:“这儿没你事了。”吟儿 慌忙磕头请安,然后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就在她挑起门帘的一瞬,突然见慈禧眼窝里湿湿 的泛起一层泪雾。她深知老佛爷从不轻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内心深处的隐 情,因此慌忙低下头,装作儿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走了。
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吟儿耳边突然响起秀子那句话:“……有一天我不在了, 你细细回味我的话,也许能品出一些味儿来。”这话乍一听前言不接后语。现在细细想来, 秀子所说的以及她没说出口的,包括她的死,她似乎早就预感自己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一连好几天晚上她都做噩梦。梦见秀子那双忧郁的眼,老盯着自己总也不说话,她怎么 问她都不开口。一次吟儿从噩梦中惊醒,坐在炕上直喘气,双手合在胸前,嘴里喃喃地念 着:“秀姑姑!求求你,别吓着我。”她一边念一边躺下。没想真灵,那一晚上她再也没做 噩梦。吟儿心里奇怪,第二天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秀子一定是来向自己讨香火的。她自小死 了父母,十三岁不到便进了宫,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家,宫中就是她的家,我是她宫 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讨香火向谁讨?
宫中规矩严,除了皇家爱新觉罗氏祖先,绝不准许替任何外姓氏族烧香磕头,就连享有 最高权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叶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驾西山碧云寺烧香磕头以表示 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儿想替秀子点一炷香,烧上一些纸钱谈何容易,要让人发现了,告到上 头那肯定是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吟儿独自向后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点开饭,饭后到天完全黑下大约 有个把钟头,这段称之为“后蹬儿”的时间里,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女和太监们利用 这个空当忙自己的事,如剃头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间,或三三两两躲在下房里聊天等等。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灵保佑 她,果然,她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出了后院门,向东一拐便是佛堂。佛堂里平时只有一位 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那守着,除了慈禧隔三五天来一次,平时几乎都闲着。到了佛堂门前, 她已经想好了,万一老太监在里面,问她什么事,她就说早上来这儿时丢了头上玉钗,瞅空 来找一下。当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监闲得无聊,常吵趁着这后蹬儿的闲暇上别处聊 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还了这个愿。
吟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亮着佛龛前的长明灯,门缝里溢 出一缕浓郁的檀香味儿,她轻轻推开门,故意咳了两下,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低声叫着 “黄公公”。她沿着佛堂四周走了一圈,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黄太监不在这儿。她走到门 边向外四下张望,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心里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她轻轻合上佛堂大门,转身走到佛龛前,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 好的纸钱。吟儿是敬烟的,手边有许多草纸,她将草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块揣在怀里,算是 给秀姑姑阴间用的纸钱,让她在地下不用受穷。她将纸钱在蜡烛上点着了,跪在地下一边磕 头,一边烧纸钱,嘴里喃喃有词,求菩萨保佑秀姑姑下辈子能投胎个好人家……
开始她哭秀子,后来由秀子想到自己和荣庆,心里愈加觉得伤心。最近没了荣庆的消 息,她每次问母亲和嫂嫂,她们似乎有意回避。最近一次嫂嫂来看她说漏了嘴,说荣庆父母 想替儿子讨个偏房,荣庆不肯,和家里人吵翻了。她追问嫂子详细情况,嫂子不肯正面回 答,只是安慰她,说荣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早点抱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等她七年,荣庆二十八了,就是他自己愿意,他们家里人一 定会逼他早早成婚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嫂子话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她怕自己伤心才 瞒着不说。一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非常紧张,当时要不是冒出哥哥自请她入宫的事,她 早跟荣庆结婚了,两人恩恩爱爱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不怨天不怨地,这都是命!
想起慈禧问她秀子的事,她说这是命,自己也一样。假如她早一天嫁到荣庆家,假如皇 上的圣旨晚一天到,假如她哥不赌钱,或是他赌输了没向常五爷借钱,假如那天在宗人府选 宫女时她没选上……总之,这许许多多假如中有一个假如发生了,她便不会在这儿,成天提 心吊胆地过日子,成天想荣庆想得这么苦。哭着哭着,她哭起自己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突然,身后传出一声响动。这是大门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她原以 为看佛堂的老太监回来了,但从那推门的架势和来人的脚步声判断,她本能地觉得不对,伸 手扑着地下的纸钱。她还没来得及灭了地下的火,身后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拿 下!”那是李莲英从憋紧的嗓门眼里发出的。
完了!吟儿心里直哆嗦,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刚转身,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她 两条胳膊拧在背后,一路押出佛堂。
元六进京出差回来的当天下午,拖着荣庆一块儿来到街面上一家小酒店,两人一边喝酒 一边说话。元六眉飞色舞地说起京里的事,最后说到他去见了荣庆二舅,恩海老爷让他带话 给荣庆,要他安心留在这儿好好当差。
荣庆一边听他说话,心里却闷闷不乐地想着吟儿,觉得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他跟吟儿天 生的一对,硬是让人活活拆散了,嫁给了瑞王府那个傻男人。一想起这个事,他心里就说不 出的痛苦,觉得老天瞎了眼!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马背上的傻子,要是他摔死了,吟儿不 就不用受这种罪了!话又说回来,纵然他不救,小七爷死了,吟儿也得按祖制替这位王爷的 痴呆儿守一辈子寡啊。
想到他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吟儿在一起,他一夜一夜睡不着,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吟儿从 瑞王家救出来,然后跟她一块私奔,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跟她厮守一辈子,晚 上想得好好的,甚至连怎么进瑞王家,怎么带吟儿私奔,他都想得清清楚楚。可早上一睁 眼,立即觉得夜里想的事再荒唐不过,或者说根本行不通。
“你怎么哪?心事儿挺重?”元六说得浑身是劲儿,见对方无精打采,一连打了几个呵 欠,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正听你说话儿。”荣庆被他一点顿时醒过神,慌忙解释。
“今晚上跟我上抱月楼,英姑娘还惦着你。”
“得了,饶了我吧。”
“那妞儿哪点儿不顺溜?”元六心里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