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想问又忍住。在宫中任何话题主子 不说,奴才是不能先提的。
李莲英心里比吟儿更着急。他在吟儿面前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说让她在珍主子那边打 探情况是老佛爷的主意,为了证实这一点,才特意带她来佛香阁给慈禧磕头的。现在倒好, 慈禧抽了烟,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偏偏一个字也不提让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他眨巴 着眼,几次想将话头往这上头引,见老佛爷一动不动闭着眼,心想晌午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睡 过了,怎么又犯困了。
慈禧突然睁开眼,瞅见李莲英站在一旁,不由得失声笑了。“我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又 睡过去了。”
“老佛爷,奴才正要跟您回话儿… ”李莲英抓紧机会,想跟她说有关吟儿的事。
“你瞧瞧,想睡一会儿安稳觉都不成,又让你给闹醒了。”慈禧不高兴地瞪一眼对方。
“老佛爷,吟儿来了!她非要请您当面吩咐她才成!”李莲英怕她等会儿又睡过去,再 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在榻椅边跪下。
“对了,”慈禧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转脸地望着吟儿,“我是要跟你说说话儿。”
“老佛爷请吩咐!”吟儿松开放在慈禧肩上按摩的双手,肃然起敬地垂手站在那儿。
“吟儿,你记着。”慈禧沉吟了一会儿说,“甭管李总管跟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别信! 他不闹点儿鸡零狗碎儿的,就好像显不出他来了似的。”
“老佛爷!奴才… ”李莲英一听心里连连叫屈,心想明明是她亲口吩咐的事,这会儿 怎么全推得精光。慈禧瞪他一眼,分明是不让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站在那儿,掏出鼻烟 壶,刚想放到鼻尖下又连忙缩回去。
“我一瞧见你,就想起我当宫女那会儿了。”慈禧笑容可掬地对吟儿说。
“老佛爷当过宫女?”吟儿头次听说,而且由老佛爷自己亲口说,令她十分意外。
“给你们宫女长脸了吧?谁说咱们下屋女子就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你们老佛爷也是个 宫女出身。”慈禧指着李莲英,“这事儿他最清楚,我早就跟他说过… ”
“老佛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话儿了,您瞧您… ”李莲英陪着笑脸,心里却在暗暗 叫苦,不知老人家拧了哪根筋,突然跟一个当宫女的下人说起这些不光彩的事儿,他低着 头,从眼角偷偷瞟一眼慈禧,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把戏,放着正经事不说,炒起几十年前陈 芝麻烂谷子。“我不提,有人提!四十六年啦,难得他们还记着!”慈禧显然不理会李莲 英,越发激动地跟吟儿说起这些往事,“他们都是本朝贵胄,凤子龙孙,当面儿不说,那是 不敢;背后不服,才是真的。好好一个大清国,怎么就让我当了家?当了就是当了,一当就 是几十年。不服?活该!”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让吟儿端起茶 几上的茶盏,让她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对吟儿说道:“当宫女嘛,自古以来,大概都差不了 多少。比哑巴多张嘴儿,比死人多口气儿,成天瞧着主子脸色。主子有了气,你是撒气筒; 主子倒了霉,奴才跟着吃挂落儿。熬个十年八年,能全须全尾儿地出去,那就是八辈子积了 大德!”
听了慈禧这一番话,说得吟儿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她和老佛爷之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原来她也有过跟自己同样的经历,想起刚才李莲英逼自己替他演苦肉计的事,越想越觉得是 李总管自个儿的意思,跟老佛爷没丝毫关系。她咽了口唾沫,庆幸自己没上李莲英的当,并 认定老佛爷跟皇上,珍主子之间的关系所以搞得很紧张,就是因为像李莲英这种人从中挑拨 的缘故,要不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得不开心。
李莲英越听越觉得慈禧说得离谱。他记得慈禧是作为咸丰皇上的妃子选入宫中的。只不 过她地位非常低,是宫妃中最下一等的“答应”或“常在”一类的。这些人往往在宫中一呆 好几年也见不上皇上一面,有的甚至一辈于也见不上,而且她们不像宫女,永远不能放出宫 外。这些人平时守活寡,皇上死了一辈子守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比宫女的命运还 要惨。但有一条,这些人地位再低,那也不同于宫女,家里人在外头也敢炫耀跟皇家攀了 亲。他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跟吟儿提起这段经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曾经当过 宫女,那不是自己存心不给自己面子?他急得不行,一会儿挠耳,一会儿咳嗽,想着法子提 醒老佛爷,别在奴才面前说这些没趣的往事。
慈禧看出李莲英意思,索性将他支走,让他去大戏台那边看看,打听一下小叫天什么时 候登台,她得提前准备赶过去,李莲英见老佛爷只字不提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心里有说不 出的失望,无奈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只剩下慈禧与吟儿,老太后说得更来劲儿,根本不当她是个奴才,好像当 她是知心朋友,说起多年前很少有人知道的一段事。原来慈禧当年也爱踢毽儿,踢的花样不 比吟儿少,一口气也能踢三百多下。正是靠着踢毽子,她才得到咸丰皇上的恩宠。说到这些 往事,慈禧沉浸在少女般的喜悦中。
“谁想到哇,那回踢疯了,没瞧见身后头有人,一个毽儿踢飞了,正好落到那人脸上, 你猜,那个人是谁?”慈禧从来没跟人提起这件事,连最心腹的李莲英也没说。
“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你猜出来了,可不敢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皇!”
“先皇?”吟儿惊讶地问。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都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呢,我正中头彩,一脚取富贵,偏偏就让 先皇爷看中了。真是一只鸡毛毽儿,万里锦江山哪!”
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慈禧。这会儿,她已经下意识地忘了坐在对面榻椅上的慈禧那至高 无上的权威,忘了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对方的述说充满少女温柔的情怀,令她觉得眼前 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肉骨凡胎的女儿身,人间喜怒哀乐,别人有的,她也一样有。
“不承想四十年后,又出来个好毽子。可惜呀可惜,你只踢中了太后,没踢中皇上!” 慈禧高兴地逗着吟儿。
“老佛爷,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对方一句话,一下子将吟儿拖回到严峻的现实。
“有那个意思,你还活得到今儿吗?哎,再替我捶捶腿吧!”慈禧收了脸上的笑容,索 性从椅背上滑下身体,平躺在榻椅上。
吟儿赶紧替她捶腿。慈禧连声说舒服,刚想闭眼,李莲英匆匆走进,说小叫天下一场就 要登台了,慈禧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坐起,让人准备软轿,说她要赶去那边看戏。李莲英向 门外传了话,将慈禧搀扶起来,一边惦着她跟吟儿的事。他小声问:“老佛爷,那事儿说 了?”慈禧故意大声回答:“我没事儿啦。”吟儿在心里冷笑,觉得李莲英没骗到她。李莲 英愕然,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要不是慈禧催他去看戏,他不知会在这儿站多久。
从颐和园回到宫中,珍主子去养心殿与皇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早早回来了。据说皇上 忙得不行,今晚上要在宫中召见康有为等人,珍主子只得在景仁宫一个人睡了。一般情况珍 主子上养心殿过夜,偶尔皇上来这儿。要是皇上来了,值班的只能在门外坐夜了。吟儿睁着 两眼,瞅着纱灯上的夜罩发愣。在这一片昏暗中,脑子显得特别好,平时理不清的事想不明 的理,能突然开悟,但对前几天老佛爷跟她说的那些事,她至今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睡着了?”珍妃跟光绪在一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反倒觉得别扭,在床上翻来覆去, 总也睡不着。她想让吟儿陪她说说话,却不见她答应,疑惑地抬起头:“吟儿!…
“我醒着呐!”吟儿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挺直身体回答。
“想什么呐?”
“珍主子,没想什么。”
“今儿怎么呐,怎么也睡不着呢。”
“我给您捶捶腿?”吟儿双手撑起上身。
“不用。你陪我坐会儿吧。”珍妃指着床边用来放鞋的地蹬。吟儿在红木做的地蹬上坐 下,不知该说什么,等着珍主子起头。
“你说,老佛爷那天叫我干什么去了?”
“听戏呀。”吟儿不假思索地说。
“光是听戏吗?”珍妃疑惑地摇摇头,像问自己,又像问吟儿。她见对方不说话,沉吟 片刻,继续说道,“照理说,老佛爷该问我皇上的事儿,可她怎么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呢?”
“也许老佛爷都知道了。”吟儿说。
“是啊,有人早告诉她了。”珍妃若有所指地说。对那天慈禧不让吟儿跟自己去大戏台 看戏,将她留在仁寿殿的事非常纳闷,加上有人报告说吟儿与慈禧身边的小太监王回回常有 来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更令她疑惑了。原先听说吟儿与小回回的事,她并不以为然。她 觉得吟儿人不刁滑,也不像平儿拼命想往上爬,加上自己救了她一条命,她不感恩戴德,也 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经过前天颐和园的事,珍妃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替吟儿打包票 了,回来之后,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光绪。光绪劝她以大局为重,表面上装糊涂,暗中再私 下打探,先不要打草惊蛇,珍妃是个急性子,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追问起吟儿本人来。
“珍主子!”吟儿听出对方话音,慌忙分辩说,“该说不该说的,奴婢可什么也没说 过!”
“真没有?”
“我敢对着殿神立誓!”
“那前些日子小回回找你干什么?”
“小回回?… ”吟儿心里一震,没想她与小回回见面的情况也让她知道了。
“就是作秀宫那个小太监!”珍妃两眼盯着吟儿,“说,他找你究竟为什么事?”
“他,他找我,没什么事儿… ”
“你敢骗我?”珍妃紧逼对方,不让她喘气。
“对了,主子不是替我拍了洋画片,我托他带给家里人看,再没别的了!”吟儿提起珍 妃替她拍的相片。
“吟儿!”珍妃突然从床上坐起,沉下脸冷笑,“你以为我好欺负?景仁宫没棍子,皇 上那儿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