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跪安吧。”荣庆挥挥衣袖,不经意地点点头,身体仍然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 有起身的意思。他本能地学着平日在光绪身边所见,模仿着光绪的一举一动,包括他说话的 语气。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然后站一边。
“坐!”荣庆挥挥衣袖对张之洞说。
“谢坐。”张之洞本能地按皇家礼节,深深作了个揖,小心翼翼地在侧面椅子上落下身 体。为了表示恭敬,他半个屁股坐在椅面上,半边悬在那儿。
“给客人上茶。”
“喳!上茶。”茶水章重复着荣庆的吩咐。
茶水章话音刚落,打扮得像大户人家丫鬟的英英,立即端着托盘,从外面款款走进。她 走到张之洞面前,准备在茶几上放下茶杯。张之洞慌忙双手接住她递上的茶杯。英英得体地 一笑,松开手,一阵清风似地出了前厅。
面对眼前的一切,张之洞看得目瞪口呆。从太监章公公,门外的卫士,直到上茶的宫 女,举止言谈和作派,似乎都错不了,只是这位皇上仍然有些吃不透。他坐在那儿,两眼不 敢正面观察这位真龙天子,微微低着头,以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对方。毕竟上一次跟光绪见 面已经时隔4年,那会儿只有他与慈禧和皇上。后来是在大殿上,离得远不说,人又多,所 以只能是一个大概印象。眼前的皇上穿着便服,所以认不真切,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像皇上, 又不完全像。他正在心里揣摸着,对方突然开口了。
“王老爷,别来无恙乎?”荣庆这一声称呼,叫得张之洞心头一颤,这声音和口气分明 与光绪一模一样。张之洞慌忙抬起脸,低声问道:“您是?… ”
荣庆笑笑,没说话。
“在下冒昧,请教怎么称呼您?”张之洞神色紧张地问,心想眼面前的人,真的是当今 一国之君。
“无所谓,就按着穿着打扮称呼吧。”荣庆笑笑。
“那… 贵姓呢?”张之洞尽管陪着笑,依然执着地追问。这不仅是一般的礼貌,更重 要的是为了摸清对方来历,这也是他上这儿来的目的。
这一问荣庆事先没想到,他和茶水章几乎讨论了所有的细节,偏偏忘了这个重要的环 节。他一时愣在那儿。幸好茶水章一副不经心的样了,随口替荣庆回答说主子姓金。
“好像不是汉人?”荣庆刹那间的犹豫没逃过张之洞的眼睛。他顿了片刻,继续问道, 语气非常缓和,其实是在盘查,荣庆回答说他在旗。张之洞立即问他哪一旗。荣庆傲然回 答,说他是正黄旗。
“正黄旗好像不应该姓金。”张之洞认真地说。他这一说,站在一旁的茶水章急了,胸 口里头的那玩意儿一下子蹿到喉头,唯恐荣庆不小心露了马脚。他不敢替荣庆回答,也没法 向他使眼色。
“就像你张大帅也不应该姓王吧?”荣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机敏地反问对方。听他 这一问,茶水章心里暗暗叫好,长长松了口气。
“这… ”张之洞一听对方识破自己身分,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心里说不出地惊讶, “这是什么意思?”
荣庆知道越是要快拿住对方越是要沉住气。他稳往神,按平日光绪说话的语气,指着椅 子淡档地说:“坐下。”
张之洞自知失态,不自觉地坐回原处。
“威震两湖的张大帅,在你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不必隐姓埋名。”
“我… 我实在记不起见过足下。”
“是啊。你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年了,不过当年做翰林的时候,风采、锋芒,都是令人仰 慕的。你们有名的‘翰林四谏’,片语回天,我倒是常听皇太后说起来过。”荣庆像背书似 的按茶水章的交待,说起当年的典故。
“恕我眼拙,您到底是谁?”张之洞显然沉不住气了。
“张大帅眼睛并不拙,只不过你离开京城那年,我还太小。中间虽然你不止一次进京引 见,当时还是皇太后垂帘。咱们没有说过几句话。是不是啊?还记得吗,那年你在养心殿, 皇太后赐茶,用的就是有名的洞庭君山云雾… ”
“皇上!”不等荣庆说完,张之洞已经明白,眼前坐的便是光绪皇上。他急忙离开椅 座,当着荣庆这位假皇帝的面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叩拜。
“我说我是谁了吗?你也不必如此,宫里是宫里,庙里是庙里。”荣庆说得非常含糊, 暗示对方不必拘于礼节。茶水章连忙说大帅快起来,让庙里的和尚瞧见了不好,一边上前搀 起张之洞。
“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没有远迎,罪该万死!”张之洞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连声谢 罪。眼望着荣庆,想起几年前见到光绪的情景,越看越觉着是那么回事儿。
“请叫我金先生。”荣庆笑笑说。
“臣遵旨。”张之洞连忙答应,一边表示住这儿不安全,他回去后立即安排行宫,请荣 庆等人早早搬过去。
“我既然自称金先生,又住在这儿,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赶着伺候,由我在这儿清 静几天,有事我自会着人去找你。”荣庆说完,看一眼茶水章,让他替客人上茶。这次上茶 和头一次上茶不一样,那意思就是送客。茶水章开口说上茶,张之洞立即明白,从椅子上站 起,刚想请跪安告辞,被茶水章伸手拦住。张大帅想起“皇上”刚才招呼过不得拘礼,这才 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斋房。
茶水章送张之洞顺路走向月亮门。张之洞掏出汗巾拭着额头上的汗,心里非常紧张。他 不知道皇上这次微服南下,为什么不肯住进总督府,一定要留在这个不显眼的寺庙里。
“张大帅比起那年朝见老佛爷‘独对’的时候,可多了不少白头发了。”茶水章看出他 心事重重,知道他基本上相信荣庆的身分,但对“皇上”悄悄来到南方,仍有些疑虑。为了 打消对方的疑虑,故意跟张之洞说起当年的宫中的事。
“当时你在场吗?”张之洞一愣。
“咱家还记着,您老磕完头跪安,把纱帽忘在地上了。李总管特意给您送到朝房,还蒙 您赏了一千两银票呢。”茶水章笑着说。
茶水章说这话儿,无非暗示对方给赏银,这是宫中太监们的一贯作派。说到底,他并不 贪对方几个钱,而是为了演活自己的角色,并以此证明荣庆就是当今皇上,果然,他这一 说,张之洞连忙说:“我差点儿忘了”。一边伸手在身上四处摸钱,这时,正好站在月亮门 边的马二爷迎上来,张之洞连忙叫着马老弟。马老爷跑过来,张之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马二爷连忙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张之洞。张之洞将银票塞到茶水章手里说:“别 管多少,是点儿心意,买双鞋穿吧!”“这哪儿成啊?”茶水章推让了一番,终于收下了张 之洞的银票。
张之洞躺在卧室那张宽大的桃花木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一想到白天与 光绪皇上在白云寺见面的情景,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紧张。特别那位章公公,连自己当年与 慈禧见面时,他一时慌乱,丢了纱帽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见,皇上肯定假不了。既 然皇上是真的,眼下这种时局,皇上独自微服南下,对外不肯张扬,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有关见到皇上的事,他憋了一整天,对谁也没说。连对他最心腹的幕僚马二爷也没透一 个字。他想来想去,脑子越想越乱,最后索性从床上爬起,穿过后院,一路来到总督衙门签 押房,想找马二爷商量一下,那怕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吐一吐心思也好,要不闷在心里实 在太憋气了。
正在这里值班的马二爷,一见张之洞走进,不由得眼睛一亮。尽管从白云寺回来,张大 帅什么也没说,但从他恍惚的神情和一路默默无语的情况来看,马二爷深信庙里一伙人有着 非同凡响的来历。他想到了,却没多问。他深知大帅到时候憋不住,一定会来找他的。只是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憋了这么久才来找他。
“大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马二爷由书桌前站起。
“睡不着,”张之洞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一边烦躁地摆摆手,显然是让对方也坐下。等 对方入座后,他才喃喃地说,“真是个难题呀。”
“大帅是说白云寺的贵客?”聪明过人的马二爷一语中的。
“对!”张之洞兴奋中透着紧张,“你猜猜是谁?”
马二爷沉吟片刻,说是个王爷。张之洞让他再往上猜。马老爷说是亲王,要不就是铁帽 子亲王。当他听张大帅说,还得往上猜时,他顿时愣在那儿。心想再往上还用得着猜吗,除 了当今皇上,还能是谁?马二爷猜出是皇上,却没敢说出口,说不敢猜了。
“其实我也不敢猜了。可是千真万确,我今天亲眼看见了!”张之洞盯着这位心腹幕 僚,伸手理着下已上的胡须,说了他见到皇上的情况。
“真是皇上?”尽管他事先已经猜到,当由张大帅亲口说出,马二爷仍然掩饰不住内心 的激动。
“嘘!”张之洞慌忙将食指拦在嘴上,示意他小声点。马二爷连忙走到门口张望,见外 面没人,这才关上门,重新回到书桌边,向大帅凑近身子问。
“您说真是皇上?”
“真不真,就难死我了!看那作派,太像是真的了。特别是那个总管,我好像确实见过 他。那会儿,他还在皇太后身边儿。”张之洞一急便习惯地理着胡须,手指时不时敲着桌 面。
“依小弟看,估计错不了。”马二爷兴奋地向对方抱拳,“恭喜大帅,本朝开国以来, 从没有圣驾到过武昌。这回平添了大帅一段千古佳话呀!”
“佳话,笑话,还不好说呢。如果真是皇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到两湖?皇太后三度垂 帘,两宫势同水火。你是晓得的。特别前一阵子斩了军机处的谭嗣同,皇上好长时间没露 面,这时候突然冒出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啊!”
“会不会是皇上想重新亲政,把武昌当做行宫呢?”马二爷激动地问。
“麻烦就在这里。我张之洞虽说兴学校、办工厂,参与维新,对皇上的国策双手赞成。 但话又说回来,真要让我独树一帜,和紫禁城唱对台戏,我还是诚惶诚恐啊!”
“不不,然而不然!再造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