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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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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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
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春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复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
起床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
床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床干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
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床,被她这么一吵,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几个月
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
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
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吹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
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
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里面一个女声问:“谁?”
    “楼下九号!给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到现在也够累的了,休息一下好
不好?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我吼道,完全不顾后果,捏着拳头。
    门缓缓的打开了,房内没有开灯,有点暗,一个女子靠着门,看着我。
    走廊虽然不亮,我也吓一跳。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脸,漆
黑的大眼睛,没有笑容。穿件半旧红色毛衣,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软软的靠在门框
上,一言不发。
    我呆倒了半边,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这样不好,男人病在骨头轻。
    我嗫嚅的说:“钉什么?好吵。”
    “对不起,”她慢慢的说,“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还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说:“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现在不钉了。”她仍然没笑脸,声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标准牛津英文。
    “那是谁?”有男人在里面问。
    她回头,“没什么,同学。”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瞪着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退后一步,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长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点,我看到她
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确是在敲钉子。
    我只好说:“没事,我走了。”
    我装模作样,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然后飞身下楼,进了自己房,犹自喘气。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国人,怎么姓了个怪姓?再也翻译不出来的。难道是
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风采标致,很一对壁人
的样子。
    她这么好看,真想象不到。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床干什么?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床了,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
什么?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真是个神秘人物。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
    我问:“三楼九号的女生,搬来多久了?”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只好道:“六个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妈,得罪了她,等着吃官司。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国人?”我问。
    “奇怪,中国人,跟你一样。”
    “不不,她的不是中国姓。”
    女职员耸耸肩,“我不知道。”
    “让我看看她签名——”
    “宋先生,这是私人文件,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如果有人来查你,你开心
嘛?”
    我索性嬉皮笑脸,“若是美女来调查我,不妨。”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
    “木其”?“慕祺”?这算什么姓?
    过后几日,因我留心于她,早上八点钟,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那男人
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长得眉目清秀,却也愁眉百结,在替她抹眼泪,频频低声好言安
慰,她是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噫气。
    好一幅动人景色。
    正亏如此俊男,才匹配得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门,门外——好家伙,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一只野猪标
志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车子就绝尘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绢掩脸,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个俗人,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跑上去安慰她几句,然而自惭形秽,只好
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
    她是失恋了。
    至少爱人跑了,一时不会回来,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难怪她要哭。
    于是我决定了,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干涉。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过了没两个礼拜,我又见到了她,只见她喜气洋洋,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笑容拥着
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我一看,心就酸,啊,对了。他回来了。
    他们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对,不是原来一个,换了人了,长得像,一般的英俊挺
秀,这个却狡黠点,眼睛亮得很,年纪年轻点,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长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马灯,才走了一个,眼泪未干,又来一个,
新人犹胜旧人,真是世风日下,对了一一道德沦亡。
    但是他拥着她,频频吻她面颊,旁若无人。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我
的妈妈,马塞拉底美莱克。
    我眼睛盯着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闲之辈。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
来,锁上车,上楼去了。
    不是我心术不正,楼上风光旖旎,不必细说。
    宿舍有条例云: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
谁睬它?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
    我很气愤,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么,到底证明是
中国人,怎么如此风流倜傥?叫人受不了。
    我只叹气罢了,打我的论文。
    忽一夜,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她。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骂道:“人人有打字机,就你这架最吵,天天打,打个没完没
了,半夜十二点还打,旁人都别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点半。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脸色素净,真正
象牙一般。
    我说:“吵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论文。”
    她说:“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脑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该遵守啊,小
学生都懂得。”
    我说:“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温习吗?”
    “什么意思?”她板着脸,“你不去打听打听,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
    我打蛇随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打听?”
    “万俟芬。”她说。
    “什么?”
    “万俟芬。”
    我睁大了眼睛,“你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
    “你们这些人,来了外国几年,中国话也不会说了,中文也忘了,说你们也没用,
真正孤陋,万俟是双姓,怎么没有?真好笑,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声,佩服佩服。
    “嘿!”
    她益发得意了。
    我没见过她几次,第一次我上楼去吵,她郁浓浓,愁重重,头都抬不起来,任我编
排她什么,都不出声。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春风得意,现
在报仇来了,活龙活现,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
个女朋友。
    我频频叹气。
    “这样啦,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也该休息了。”她说,“我也别太早起,吵着你,
互相妥协一下如何?”
    我说:“这楼上楼下好吵,什么都听得见。”
    “建筑材料不好。”她说。
    我点点头。
    “你念什么?”她问。
    “早念完了,现做研究院,写几篇论文式的报告发表,聊胜于无。”我说,“原子
物理科。”
    “博士都念了?”她问。
    我点点头。
    “你不像博士呀,这么烂的牛仔裤,教授让你进研究室呀?美国可以,英国人很烦
的。”她说。
    “要我额上凿字?”我反问,“这里谁不是博士?”
    “我不是。”她说。
    我正想请她入房,她的男朋友寻下来了,那男孩子叫道:“阿芬,我走了,你早点
睡,明天一早要听课的!”
    “知道了!”她马上向我说再见。
    她奔到那男朋友(幸运的家伙)面前,那男孩子吻了她额头一下,两人依依不舍别
过了,她又上楼去。
    我搁下了打字机。
    怎么还做得出功课呢?楼上住着这么一朵花,这朵花又是有主的,轮来轮去也轮不
到我。
    于是我不再工作了,刚才的一鼓作气现在变得一点也没有啦,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
像我这么一个呆子,偏偏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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