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选自短篇小说集《散发》
梦
亦舒
开头的时候,不过是一场梦。
丁子江照样在午夜十二点上床睡觉,每天躺下来的时候,他都觉得这是一天之内最愉快
的时候。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责任,没有压力,没有工作。他感激上帝让
他做一个永不失眠的人。
自小到大,他睡得很好,不多不少,一觉恰是六个小时。
除去享受睡眠之外,丁子江觉得他没有其他乐趣。
他结婚五年,已与妻子分居,有一个亲密的女朋友,他以为她了解他,但三个月之后,
他发觉不,女友与妻子似一个师父调教出来,性格与欲望都差不多。
她们所不知的是,他的事业正走下坡,他所设计的室内装置,被行家判为不切实际、过
度花妙、不经看兼不经用,顾客渐渐离他而去。
昨天,他的老父才上门来与他商量,想换一所大些的住宅,其中牵涉到上百万的现款。
最令子江难过的是老父佝偻着背,头发稀疏,满脸寿斑,双眼有点睁不开来,时常用手
帕拭眼角,还有,牙齿掉得七七八八,说话含糊不清。
子江对自己说:人生没有意义。
下午,税务局打电话给他的会计师,会计师与他开了三小时的会。
子江已经筋疲力尽,傍晚,妻子告诉他,他们三岁的小女儿小江突然发高烧,已经送院。
赶到医院,妻不停的咒骂,她性格有点暴躁,一遇到无法克服的恐惧,便会发脾气,这
是她一贯发泄的方法。
子江忍着不出声。
待医生宣布小江无事,子江才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家。
甫进家门,电话铃便骤响,子江知道这是谁,不欲接听,任由它哗啦哗啦响下去。
他用一张毯子压在电话上面,进浴室淋裕世上已没有安乐土。
披上浴袍出来,他看到书桌上尚未填妥的移民申请表格,叹口气,连忙熄灯上床。
今天的忧虑今天当就够了。
就是这一天,他第一次做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少女的脸。
子江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五官脸型是传统式的,但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在柔和
的光线下,子江把她看得十分清晰,她蓄一头长发,衣着素净美观,使子江印象最深刻的是
她双眼充满关切之情,一看就知道,她深爱她注视的人。
她在注视谁,我?子江问自己。
她惊呼一声,“醒了,子江你醒了。”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清凉剂。
可惜子江在那刹那醒过来,闹钟与电话齐鸣,他不得不下床,开始新的一天。
一整天,那女孩子清纯天真诚心诚意的关切,都令他难忘。
但,那不过是一个梦。
子江苦笑,继续过他繁忙劳苦琐碎的一日,大都会成年人泰半过这种生活,但为什么,
子江觉得他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他渐渐应付不了。
女友在中午时分上来,坐在办公室不动,责备子江,叫子江速速离婚,令子江办移民时
填上她的名字,提醒子江,她跟牢他已有一年,青春的损失无法弥补,说到情急之处,她哭
出来。
她的双眼充满恨意、私欲、怨怼,子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爱。
结婚?子江不能明白,有人因恨而结合?
他一声不响,低着头。
那个短暂的梦,才数秒钟而已,那位倩女温柔的目光,她唤他:子江,你醒来了,她叫
他的名字,她认识他。
她是谁,世上还有那样的依人小鸟?
女友终于走了。
子江的合伙人欲过来办交涉,指责子江的脑筋不够灵活。
子江一言不发,取过外套。
对方瞠目而视,“你到什么地方去?”
子江心平气和的答:“回家,睡觉。”
他是如此疲倦,四肢沉重,头脑昏沉。
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此刻,他只愿扑在床上,一眠不起,无知无觉,啊,不对,假
如可以的话,他愿意再见一见那位倩女。
子江并没有顺利上床,妹妹找他,诉说着父、母、弟、兄、嫂、男友、社会的不是,最
后,希望子江赞助她到欧洲游学。
子江一边瞌睡一边听她滔滔的倾吐,肉体进入崩溃状态。
终于,妹妹也走了。
子江欢呼一声,反锁好门,跳上床,拥着被褥,舒服地伸了伸腿,呵,虽南面王也不易
也,他同自己说。
他睡熟了。
梦,趁他不备,悄悄回来。
他醒了,在同一间房,在同一张床,一睁眼,就看见那张美丽的春风脸,“子江你醒了。”
子江挣扎一下,“我在哪里?”
那女孩欢呼:“子江,啊,你回来了。”
子江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柔软轻盈的手。
她温柔的问:“你还记得我吗?”
就在这紧要关头,子江醒来。
他躺在自己的睡房里,看一看闹钟,已是早上七时。
什么,这一觉睡了十多小时?他从来没有如此渴睡过。
子江忽赶到公司。
合伙人冷着面孔,为他介绍新聘请的设计员,“子江,以后你的工作量可以减轻。”语带
讽刺。
子江一点也不在乎。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所有待办的设计图都堆在桌子上,电话来,妻子叫他去接小江出院。
他去了,小江不肯让他抱,妻子幸灾乐祸地冷笑,并且,伸手问他拿家用支票。
子江非常驯服,一一照办。
反正出来了。他顺道到父母家里去一趟。
他去厨房斟茶,开水溅到手背,熨痛使他缩手。
母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痛不痛?想想,一滴水都那么痛,不要说是火烧了,你们可
不准拿我去火葬,我要土葬,捡一块高些干燥的山地,不要吝啬我的殓葬费。”
子江连忙离开那里。
在街上,他抬头看看天空,这不是真的,这个世界太荒唐太离谱太怪诞,这统统不是真
的。
这是一个梦。
一个恶梦。
怪梦醒后,他会回到原来美好的世界去。
子江一惊,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一直重复的话,子江,你醒来了。
他愿意醒来,真的,自这个不可思议、难以形容的梦中醒来。
子江叹一口气,这是许多人的梦想吧,离开烂摊子,从头开始。
下午,他与合伙人好好谈了一谈。
“我很疲倦,需要放假。”
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苦笑道:“一位太太同一位小姐的确令你受尽折磨。”
子江想了一想,“不,是我自己应付不了。”
“放长假也好,打算到哪里去?”
“休息,睡觉。”
“你睡得不好?”
“不,太好了一转侧已经天亮,象是永远睡不够的样子。”
“要不要看看医生。”
“我没事,这样吧,自下星期起,我放三个月假。”
呵不需要他了。
子江笑笑:“也可以。”
没有什么值得争的,子江收拾一下,回到家中。
他计算一下存款,倘若同时满足父母、妹,他就身无长物了。
何况还有妻女要待他照顾,女朋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本来是无所谓的,花得快,赚得更快,一手来手去,但最近子江在事业上遭遇挫折,一
口真气接不上来,他想开一个小差,休养生息后,从头再来。
这就惨了,连丁子江都成为丁子江的负担。
况且,移民也需要一笔现款。
丁子江托着头,半晌不知如何处理这笔有限的财产。
鬼不知施比受有福,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粒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得明天再算。
子江靠在沙发上,倦意渐生。
那一个个梦,并不重复,相反地,有连贯性,如一个精彩的长篇小说,渐渐披露情节,
子江太想知道下回分解。
象他的前辈庄生,他进入了蝴蝶之梦。
“子江,”那女郎焦急的问:“你不是连我都有忘了吧。”
子江看着她,令这么美丽的人儿尴尬,实在至大罪过,但她到底是谁?
“我是珉珉,你的妻子。”
什么,子江茫然,这么可爱的妻子?
只见珉珉松口气,“子江,医生说你受了严重脑部震荡,能够醒事是个神迹,你慢慢都
会想起来的,不久就可以复元。”
子江不响,他只是看着她,已经心满意足,因此微笑。
珉珉亲吻他的手。
子江被门铃吵醒。
他是那么不愿意从梦境回来。
来人是他现实生活中的女朋友。
声势凶凶:“你把我对那张附属信用卡取消了?”
子江点点头。
“为什么?”
“一个月买三万块衣服实在太多了。”
“你不想见我穿得漂亮?”
“我根本不想见你。”
子江女友扑上来,伸出十指,抓向他的脸。
子江把她推开,眼珠子还属于他,但面孔上有十条抓痕。
人狼,月还没有圆他家已经出现人狼。
恶客大闹一场,家里七零八落。也难怪她,女性的尊严说什么都比男性的高,算了,要
是以后她不再上门,再让她打一顿都是值得的。
子江看看钟,他已经睡了六小时。
奇怪,时间越快,怎么搞的。
反正不用上班,无所谓。
他做了简单的食物,吃起来,一边看报纸。
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可惜坏新闻挤满每一角落,子江将报纸扫到地下。
珉珉。
多么好听的名字,她说她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