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用上班，无所谓。
他做了简单的食物，吃起来，一边看报纸。
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可惜坏新闻挤满每一角落，子江将报纸扫到地下。
珉珉。
多么好听的名字，她说她是他的妻子。
子江为脸上的抓痕敷上药，照镜子，吓了一跳，这么憔悴，都快不认得自己。
早几年，丁子江还是本市出名的才子，英俊潇洒。
他太肯为闲事担忧了，再不改过，真会未老先衰。
子江摊开支票簿，拨一笔现款给妹妹，足够她合理地在欧洲游乐一年。助人为快乐之本，
他也只得这个小妹。
把支配寄出，他心中安乐许多。
珉珉，他想怎么记忆中一点没有印象？子江笑了，梦又不是真的，怎么会有印象。
日有所思，渴望得到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全部爱情，所以才接二连三地做梦。
会有这样可爱的女郎吗，静心服侍，等他复元。
现实生活中失败的打击太过锋厉，梦中没有这种烦恼，何况又有珉珉相伴。
梦中情人，难怪有这样的形容词。
子江靠在沙发上，不愿起来，悠悠然，仿佛又进入梦中。
时间对他已经不重要，子江有点不安，睡得这么多，不能算是正常，或许应当看医生，
心理医生，对，但是躺着的身体无比舒适，万一医生真把他看好，丧失这唯一的乐趣，如何
是好？
子江半明半灭地躺着，有点渴望有点饿，他感觉到收拾屋子的钟点女佣开门进来，看了
看他，做完功夫，她离开。
子江仍不愿起来，他拒绝听电话，也不肯应门，他一心一意等候珉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子江觉得有人推他，叫他，甚至用冰毛巾敷他面孔。
他终于睁开双眼，“珉珉？”他挣扎起来。
来人是他的妹妹。
“你。”子江失望。
妹妹也很焦虑，“你没事吧，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多久？子江打一个呵欠，“个多小时罢了。”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见鬼了，今天已经星期五。”
“不骗我？”子江怔怔的。
“钟点女佣说来过两次，都看你躺着不动，吓得不得了，才通知我来看你。”
但是，这两天并没有看见珉珉。
“要不要吃点东西？”
“也好。”
“大哥，谢谢你那笔款子。”
“不要客气好不好，要你开口，我已经不好意思。”
“大哥，父亲那房子……”妹妹欲语还休。
“我会照顾他的。”
“他不是伟大的，值得景仰的一个人。”
子江微笑，“但他是父亲。”
妹妹也笑了，兄妹好久没有这般融洽。
子江用冷水洗个脸，偕小妹出去选房子，他运气不坏，股票下跌影响市道，屋价便宜了
十个巴仙有多。
子江说：“小妹，装修入伙的事，交予你了。”
“得，我办妥这些才出门。”
子江拍拍她肩膀。
回到家，那倦意又来了。
子江可以尝试与之交战，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写了张简单的字条，吩咐钟点女佣停工，把字条贴在门外。
要为小江计划一下。
三文治阶层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生活真不好过。但是这一刹那子江倒是心平气和的。
他手上还有一些黄金，将来可以让小江出去念书。
噫，他有点自豪，出道这些年，挣下不少产业，能够照顾老少，是他的本事。
然后，他睡着了。
珉珉。
珉珉。
“子江，来，我扶你起来，医生说你睡得太多，起身活动活动。”
子江笑，在哪里人们都嫌他瞌睡。
他看看珉珉的鹅蛋脸，世上竟有这样的柔肤，子江想伸手出去触摸，又怕冒犯她。
珉珉看着他笑了，她的眼睛，晶光灿烂，使子江心旷神怡。
“医生叫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最坏的已经过去。”
子江相信珉珉的话。
珉珉轻轻说下去：“不要急着工作。”
“珉珉，”子江忍不住问：“我干的是哪一行？”
珉珉一怔，“这是什么话。”
“真的，我忘了，请告诉我。”
“你才没有忘记，”珉珉笑，“你不过想我亲口说与你听而已。”
“是是是，你说得再对没有。”
“你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作家。”
“作家？”子江呆住，“我写过什么？”
珉珉嗔说：“不同你玩了。”
真是出乎子江意料，他忽然看到案头放着一叠书，封面上写：丁子江科学幻想小说。
什么科幻作家？
珉珉说：“这些都是看护小姐拿来叫你签名的。”
子江问：“我的收入好不好？”
珉珉啼笑皆非，“都说你是最爱钱的作家。”
子江嘘出一口气。
“累不累？”
“有一点。”
“明天才同你到花园散步。”
子江终于伸出手去，握住珉珉的手。
子江醒来的时候，手指尖好象还有触到她玉手的感觉。
多么奇怪的梦！
象真的一样，比真人真境还似真的。
人们喜欢说：呀，整件事似做梦。
他们大概没有好好的做过梦，对于子江来说，他的梦才是生活，他记得每一件细节，作
家，他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专写科幻小说。
多么好，从事创作，天马行空，爱去到哪里说是哪里。
可喜在梦中，他还有理想的职业。
敢情好。
妻子上来，酸溜溜的说：“你倒是孝顺儿子。”她听说了。
子江说：“我正要找你，有关小江的教育费。”
他把银行保管箱里的一切都交给她。
妻子吃惊，与子江喝茶的时候，强笑，“怎么搞的？你转了性了？”
子江微笑，“他们说，人转性，是要去了。”
妻子连忙道：“不是你，是七老八十那种人。”
“你不是恨我，不是巴不得我死？”
妻子苦笑，然后侧着头，出一会子神，然后说：“算了。”
这时候子江内疚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成功。”
“算了。”她再三说着。
道别进，子江眼眶润湿。
奇怪，连他自己都觉得彷佛是在办后事。
此刻反而有点心安理得，希望欠下的，都能还清才走，当然，他的女友可能觉得他欠她
的帐，九辈子都算不清，但子江耸耸肩，他但求自己心安理得，不然还能恁地。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子江站在小小露台看日落，红霞满天，风景也不是不好。
半晌，他回到室内，拨电话给房东，表示要退租。
合同隔三个月就要满，房东说赞同。
子江可以放心做梦。
“我是在做梦吗？”他问珉珉。
珉珉笑，“我才觉得象做梦，意外之后，你一直昏迷了三个星期。”
呵这里的三个星期等于那里的三十年？
“是宗什么意外？”子江问。
“汽车失事，早该卖掉那辆跑车。”
“埃”
“别说了，我推你到花园走走。”
珉珉把他扶上轮椅，推他到户外。
子江问：“珉珉，你会照顾我一生一世？”
“当然，”珉珉讶异，“你不愿意？”
“我太愿意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户外晚霞如锦，子江握住珉珉的手，“那么，我不回去了。”
“你要回到哪里去？”珉珉骇笑。
“说来话长，珉珉，你也许不相信，在我昏迷期间，我一直做噩梦，那确是一个又长又
黑的梦，象真的一样，在梦中，我是一个失败的生意人，没有爱我，没有人同情我”“你
在说什么，子江，你已经醒来，梦里一切，统统不重要，有我在这里呢。”
“珉珉，请你不要离开我。”
“看你以后听不听我的话。”珉珉低下头来吻他的脸。
“听。”
她笑了。
“珉珉，我们是恋爱结婚的吗？”
“不，盲婚。”
“我想知道我们认识的过程。”子江渴望。
“你真的忘了？”珉珉凝视他，“可怜的子江，昏迷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医生们都心灰
意冷。”
“但是你一直守在我身旁。”
“是，我不相信你会这样舍我而去，你知道吗，是你的脚趾先轻轻跳了一下，透露生机。”
“然后我就苏醒了。”
“你瘦了许多许多，子江，出院之后，朋友们会来看你，他们都担心坏了。”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当然，直至接到我的电话，都寝食不安，医生暂时不让我给你看报纸，天天大幅报道
你的病况。”
“这么爱我？”
“因为你值得爱。”
子江一生人都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话。
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回去。
在该刹那他已经决定，他握着拳头，看向天边，要留下与珉珉作伴。
子江没有醒来。
这次，子江没有醒来。
他一直在睡。
家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看见他躺在床上，嘴角带着微笑，睡得正香甜。
问题是，怎么样推他，他都没有醒来，他的妹妹连忙把他送进医院。
一个昏迷不醒病人对医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称这种病人为植物人，用维生
器帮助他活下去，院方确信丁子江的脑部已经失去功能。
子江的妻子与妹妹齐来探访他。
“真没想到会这样。”
“事前他只说他非常瞌睡。”
“我没想到他患了这样的怪玻”
“不要给爸妈知道，他们会伤心。”
“这样能拖多久？”
“医生也不肯定。”
“你看他一直笑咪咪的，象在做什么好梦似的，唉，真奇怪，不象痛苦的病人。”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两个女人，忽然哭泣起来。
丁子江再也没有回来。秘（小郭探案之一）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