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病人
作者:亦舒
我每星期放了学都到医院去看他。
这个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为天晴,所以没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脚
踩在草上,草很脆的断下来,断下来,我一路上摧残着草地。路边的脏水都结成了冰,
水是脏,冰却雪白透明,走过的时候,“咔嚓咔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
一件长大衣到足踝间,镶着皮草,连帽子,又加长羊毛巾,一身上下就只有一张脸露在
空气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觉。一路穿过公园慢慢的走,要四十五分钟呢。
每个星期三,因为下午不必上课,我总是去医院看他的。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在圣
诞节的时候。放假,我闲着没事做,故此学校的福利官介绍我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可
以帮医院做的。
护士长叫我陪病人说话,他们寂寞,他们需要有人说几句活解解闷。她说:“在这
间病房里,一共有六个病人,都是不治之症,迟早的问题了。你如果可以使他们开心一
点,即使是高兴那么一阵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当时汗毛站立,几乎要拔脚而逃,可是还是镇静下来了,那间房间并不大,躺着
六个病人,都很健康的样子,老实说,比我还健康呢,并不见得有什么病容,而且都向
我微笑,他们也有亲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们。医院里很暖和,他们穿着轻便的衣服。
护士长跟我说:“你就在这里好了,汤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帮他写写信。”她拉
我过去,“汤姆,看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
汤姆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非常温和的微笑,
他躺在床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他脸上一个平和的微笑,“吃苹果吗?”他问。
我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传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
个人,时辰到了,就是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问护士长,“他自己知道吗?”
护士长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自己不长久了。”
“当然知道,随时的事,大约在这一两个月内。”她若无其事的说。“你陪陪他吧,
他没有亲戚朋友在此。”
所以过了圣诞,我继续去看他。
我们共渡了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买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的拿进医院,与他一起
喝,送着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小心干什么?
他是一个愉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绝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请我写了圣诞卡,寄了出
去,然后等着回应,可是他一张也没有收到。我买了一张给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说很多话,我告诉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寂寞
的人,很乐意星期三下午有一个人伴我说说话,聊聊天,他是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他是
不会失约的,不是吗?
今天我又来了,我推开医院的门,到了他的病房,看见他在教一个小孩子折纸,老
实说,经过这些日子,我很怀疑他的病况,我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将死的病人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哪有他这么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既不诉怨,也不
害怕。
我走过去,“嗨,汤姆。”
他微笑,“你怎么又来了?当心你的功课呢。过一阵子你考试不及格,别又赖了我,
叫你校长来找我算帐。”
“我自己要来的,今天没有什么功课。”我说,“你好吗?”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么样?”我问。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请你替我写一封信。”他说。
“手不灵,很不方便吧?”我问。
“没什么,像刚才我教那孩子折纸,只是口述罢了:往左边折,往右边折——”他
笑了,“又可以叫你写信,懒得动手,吃饭又有护士喂我。”
“这手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麻痹了,神经不流通。”他说。
我把他的笔纸拿出来,准备好了。
“写什么?”我问。
他开始口述:“亲爱的——”
我取笑他,“你还有女朋友呀!从来不告诉我呢。”
他低头,脸红了。他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即使当过兵,还是一个温柔的男孩子。
“请继续。”我说。
“亲爱的,今天我问医生:我的手需不需要物理治疗,医生但笑不语,叫我休息,
我明白我大去之日已不远矣。癌症真是可怕,外表看来没有异样,但里面大概已腐烂了
吧。我自己已不能执笔,但是上帝差下天使一名,代我写信,她中文与英文一样流利,
在我所余的日子里,能得到这样的安慰,十分满足——”
我放下了笔,看着他,我说:“你不会死的,一定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了护士小姐吧,
她们吓唬你的,你怎么能够死呢?看你那样子!”我摊开了手,指着他。
他微笑,说下去:“待我死了以后,希望你记得我,亲爱的,我一无所有,但是我
给你我的爱,因为你把爱给我,愿你把爱再传给别人。你的汤姆,祝你永远幸福。”
我写完了,吐吐舌头,“真肉麻。”我把信放进信封里。
“姓名地址呢?”
他笑说:“给我,我自己写。”
“真鬼祟。”我也笑。
“外头冷吗?”他问。
“很冷。”我答。
他往窗口外看了看,“可是没下雪呢。”
“不用下雪也冷,是个晴天,”我说,“今天早晨上课,走过公园,什么都没有,
只有雾,路边看不见,我一直走,仿佛像走到永恒里去,有太阳,很红,很远,像一盏
灯,在这种天气里,上帝仿佛是很近的。”
汤姆微笑,“听你说话,真好,你怎么会把景色形容得这么贴切传神呢?我多日没
有出外走一走了。”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问,“我可以去问护士长。”
“不,”他摇摇头,“我需要人扶——”
“别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间走来走去,又何尝有人扶过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
园走走。”
他仍是微笑,“你相信上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