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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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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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摇摇头,“我需要人扶——”
    “别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间走来走去,又何尝有人扶过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
园走走。”
    他仍是微笑,“你相信上帝吗?”
    “当然我相信!”我说,“我的天,我普天下只相信两样:上帝与钱,不骗你。”
我压低了声音,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运气真好,我也不禁相信上帝了,你是上帝派来的小大使。”他说。
    “我是老魔鬼。”我装个样子吓他。
    “明天你要上学的呢。”他说。
    “没有关系,”我温和的说,“天天可以去上学。”
    “怎么可以叫你为我牺牲这么多。”他不好意思的说。
    “汤姆,你放心,好不好?”我说,“我现在要走了,一会儿公园关了门,不好
走。”
    “再见。”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你感觉到吗?”
    他点点头,“你的手很温暖。”
    我站起来,走出病房。
    护士长迎面而来,我站定了。
    “你又来看汤姆?”她问,“真亏得你了,他每到星期三就开始心急,担心你不来
呢,可怜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命也不长久了。”
    “他……差不多了吧?”我问。
    “你看得出来?”
    “他的脸——有点浮肿,呼吸的时候,有种难闻的味道,不是口气坏,而是……仿
佛是一种腐烂细胞的味道。”
    “真的,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只有你来的时候,他是健康的,恐怕是支撑着,现
在医生又去跟他注射止痛剂了。”她说。
    “他可不可以……到公园去走一下?”
    护士长惊异的看我一下,“他?他在床上已经躺了三个月了,走?他怎么可以?”
    “他反正要死了。”我说,“请医生准我推轮椅让他出去看看太阳与草地。”
    “真是小孩子!怎么可以呢!”她拍着我的肩膀。
    “我明天来,你跟医生说一说。”我重复着。
    她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的功课原是很重的,可是我还是到医院去了。功课每个星期都有的,他……
很难说。
    是什么令我每星期来看他呢?是基于一种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将死的人?
还是经过了这些日子,我跟他熟了,什么都跟他说一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我的快
乐,我的怨伤,我的希望。他从不厌倦我的埋怨,我的闲话,有时我絮絮的说着,他只
是微笑,有时我觉得生病的是我,不是他。我每来一次,诉说了我的心事,走出医院的
时候,心里就舒服了。呵,我们的命运。
    他只是一个年轻男孩子,因为病的缘故,使他变得忍耐而温柔,他默默的接受了他
的命运,绝口不提他的病,他努力的忘记将来,却没有挣扎,他的病是没有挣扎余地的。
    我到了医院,到了他的病房,看到了他的床前放着一张轮椅,护士正在帮他穿上厚
衣服,他见到我,笑了。我也向他笑。护士默默的帮他穿上大衣,他的手很僵硬,我只
好过去,帮他套进油子,扣上钮扣。他缓缓的站起来,是那么的瘦,过分宽大的裤子荡
来荡去,以前,以前他是健壮的吧?
    他坐在轮椅上,护士低声说:“只是在公园里,十五分钟。”我点点头。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够暖吗?”我问。
    “够的,谢谢,空气很好。”他说。
    我没有听护士的话,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区,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妇在说话,我
把他的轮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边,在街沿上。
    一只七彩的皮球滚过来,我接在手里,把它还给一个在笑的孩子。
    汤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围巾拉紧一点,握住他的手。
    一个冰淇淋车过来了,孩子叫着拥过去,冰淇淋车子的音乐响着,琐碎的,清脆的,
诉说着童年的故事,真是最凄凉的音乐。我的童年已经没有了,汤姆的生命也将近末声
了,我握着他的手,呆呆的听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买冰淇淋吃,我问汤姆要吃什么。
    他想了很久,“一个草莓吧。”
    “你好好坐着。”我说。
    我走过去买了两个草莓冰淇淋,递一个给他。
    他微笑:“真的,怎么好意思呢?”
    我们慢慢的吃了起来。
    这样好的天气,这么可爱的世界,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每个人都应该活到八十岁,
可是他的生命将要逝去了。
    我看着他黄色的卷发,他淡灰色的眼睛还是有神的。
    我说:“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护士们会生气的。”
    我站起来,推动了他的轮椅,一只长尾巴的鸟飞过晴空,清脆的叫了一声,远远飞
过教堂的尖顶去了。
    我说:“举头闻鹊喜。”
    “什么?”汤姆侧头问。
    “没有什么。”我说,“那冰淇淋不大好吗?”
    “不,好极了,有点冷,我牙齿发酸了。”
    我笑。
    他说:“这里美极了,可以停一下吗?我想在石阶上坐一下。”
    我说:“当然。”
    我怎么可以拒绝他呢。
    我缓缓扶他出轮椅,他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没有一点儿重量,像一个纸扎的人
儿,咱们在七月七烧给冥界的,我扶着他坐下了。这个人在没有生病之前,是怎么样的
呢?一定是个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轻的英国男人,来不及的喝啤酒,来不及的追女人。然
而他现在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
    他的病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了。躺在床上,躺在医院里,是没有人发觉的,一旦走
进现实的世界来,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病人。
    他忽然开口了,“有时候我想:能够活久一点,多么好呢,我死了以后,花开花谢,
一切跟我都没关系了,世界上谁记得我呢。”
    我十分吃惊,他一向不说这些丧气的话,忽然听见了,有一种异样的恐怖感。
    我说:“我们总是要死的,我们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们总是要死的,你很勇敢,
汤姆,可是大家不过的几十年的事儿,然后,”我微笑,“鸟鸣花语,一切皆空。”
    “我只希望多活几日。”他还是微笑着。
    “没有关系。”我说,“汤姆,我总有一日会再见你,你或者还能把我认出来,在
另外一个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后我可以把我的烦恼,把我的喜乐告诉你,没有
关系,我们总要见面的。”
    他看着我,“你那时候是个白发老太太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笑,“汤姆,我们总算活了一场,见过这
个世界,没有什么新的事呢,爱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没有什么好
看呢。也许到那一日,我们见了面,少不免大笑一场——竟苦苦的活了这么些年。”
    “那是禅吗?”他抬头问我,脸色是凄苦的。
    “不,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柔声说。
    “我有点痛,我们回去吧。”他说。
    我扶他上轮椅,扶他坐好,他痛得脸色发白,汗洋洋而下。我连忙推着他回医院,
走得很急促,他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极度的痛苦中。
    到了医院,护士匆匆忙忙把他抬上床,看了我一眼,“你们去了太久。”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汤姆,他浑身都湿了,那病人的气味随着冷汗发散出来,他也
看着我,他伸出了他的手,我握着他的手。医生替他注射,护士打理着他的衣服。
    汤姆出了一身汗之后,脸上是灰白色的。
    我没说什么,我离开了病房。
    医生问我,“你是他朋友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来跟病人说说话,做点福利工作,我不知道是如何认得他的,
我每星期三来看他。”
    “你对他很好。”
    “他提醒我,我们都是人。”我说,“我们都会死。”
    “……也有医得好的例子,他长在肠子上,切开来一看,根本没有法子割除,只好
又缝合,满满的都是癌。”医生说,“很可怜。”
    “每天总有很多人死吧?”
    “很多。”
    “你难过吗?”我问医生。
    “当然难过,渐渐也惯了。正像你说,人总要死的。护士都说:你令他很开心,你
说许多故事给他听,希望你可以继续这种工作,小姐,这是很有意义的。”
    我抬头看医生。
    他向我点点头,离开了。
    汤姆没有亲人,他死了以后,医院会料理他的后事。
    我回了家。
    我没有做恶梦,我是逐渐看着他枯下来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他,汤姆仍然是好好的。大概医生们是知道他们在做些什
么的吧。医生们说他是随时要去的人了,随时要去的,那是几时呢?
    他睡在床上,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我没有生病之前,你知道,并不是一个好学生,进了大学只一年,就离开
了,进了军队。放假,大家出去酒吧喝酒,找女孩子。我喜欢皮肤黑一点的,头发很浓
的那种南欧女子。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却是金发的,后来也分开了。我决定迟婚,除非
是遇到真正理想的对象,那另做别论,一肚皮的计划……”他喘着气。
    我在一旁听着。
    “父母是早没了,离婚之后,两个人分头走开,到现在影踪全无,祖母也死了。如
果活过三月,我就二十三岁了。”他说,“现在才一月吧?”
    “明天就二月了。”
    “啊。”他说,“如果活到三月,你能来庆祝我的生日吗?”
    在隔壁,护士把一张白被单拉上一个病人的头。我只装作看不见。
    “我的要求是越来越不合理了。”他说。
    “不,你生日那天,我一定来,是三月二十号,是不是?春天马上要到的时候了,
你要什么,我送来。”
    他微笑,“我要鲜花,紫色与黄色的菊花,一瓶契安蒂酒,最好有中国菜。”
    “那还不容易,太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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