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均忽然涨红脸颊。
他俩孵在大沙发裹看经典旧片,他也不是那么全神贯注,一边学慧云李在乱世佳人中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边絮絮闲话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脑儿朝她倾诉。
“我明白。”
有均问:“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见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场。”
有均气结。
“慢慢就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均无奈。
“来,我们喝一杯。”
她斟出香槟。
窗外天空呈橘红色,远处又有一抹紫灰,一线蛋黄,是无比瑰丽的日落。
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从未试过与任何人这样投机。
一直到深夜,那忠诚的女佣出现,她含笑说:“时间不早了。”
有均识趣告辞。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发觉生命仍然美好,实在不用对牢父母泼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学探路。
注册部说:“学位早已满额,我替你登记明年可好?”
有无旁听学位?”
“我们的建筑系不设旁听。”
工作人员按动电脑,凝视荧屏,“噫,乔治太子大学仍有学位。”
有均颓然,“太远了。”
工作人员不以为然,男儿志在四方。”
有均没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样好,不禁一愣。
那句话似当头棒喝,令有均清醒起来。
“最后机会了,我帮你注册可好?”
有均仍然踌躇。
“这边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转过来。”
“好。”
他立刻坐下来办手续交费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这样,至少每个周末他可以回来探访她。
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晚晴,我与你吃午饭。”
“你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有重大决定。”
“欢迎你与我共享。”
对,有均想,买只蛋糕一起庆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来时捧着糕点及香槟,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门口,叫一只狗缠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样子也还算可爱,也许是闻到蛋糕香,一定要来抢。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来,旁人还以为他是狗主,正在与宠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摆脱那只小狗。
终于,狗跃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开它,拼命奔进大厦,狗在身后吠个不已。
有均松口气,一看蛋糕,不禁惨叫,盒子已咬破一角,还能吃吗。
一看电梯门,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啼笑皆非,不迟不早,电梯竟在这个时候坏了。
他只得跑上楼梯,虽然平日也有运动,可是还是气喘如牛。
没想到周晚晴在门口等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脚步一乱,竟摔倒在梯间,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压个稀巴烂,奶油全部溅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过来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颊上的奶油印到她脸上。
晚晴笑:“很好吃,谢谢你。”
幸亏香槟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净面孔,主动与晚晴谈到学业。
晚晴说:“书读得越多越好。”
“没想到你的观点与我家人一般传统。”
“这是世界性标准,不论国家民族,公认教育重要。”
“兄姐成绩优异,我有一定压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尽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励志话,由她说来,就是中听。
晚晴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兴认识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劝她:“多吃点才够力气。”
他告辞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来问他够不够零用,他顺势说:“不知如何开口,我需要一笔款项交学费,请写支票一张,抬头乔治太子大学。”
有祥一怔,没想到有均会回心转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渐渐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母亲吗?”
“当然。”
希望这消息可以给她安慰。
“乔治太子镇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马上汇支票来。”
有祥作风认真精简,一句话也不多。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着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
“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什么?”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什么职业。”
“那有什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什么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着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什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后。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着问:“那机构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着,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着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后,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网
亦舒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