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约点点头。
“怎么样?”
“我与你比较谈得来。”
露露大喜,“真的?”
“真的,我俩一般无聊,一般幼稚,一般没出息。”
“去你的。”
“我并无夸张,你可仔细想想。”
露露说:“但你却要找一个浪费了所有眼泪的女孩子。”她讪笑他。
那只不过是她喜欢的一支歌。
“那卷录音带并不属于你姐姐。”
“那我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还有谁常常用你们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们的女朋友加在一起至少有千余名,穷你一生也无法找到。”
“能够随意用你们车子的,恐怕没有几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露露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
露露哑然失笑,“徐文约,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文约也知道自己太过份了。
这种牛角尖钻了进去简直脱不出来。
文思说:“交给私家侦探去办。”
幸亏还有一份正经工作,当作精神寄托,文约才不致走火入魔。
他常常到附近油站去加油,却再也听不到那首歌,见不到那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文约有一夜看见那个女孩子。
她有洁白的皮肤,不施脂粉,单单擦鲜红色唇膏,温柔地同文约说:“我是别人的女友。”
文约连忙说:“我并没有不良的企图。”真的,他可以指天起誓。
那女郎嫣然一笑,转头而去。
然后梦醒了。
这大抵也可以算是绮梦了。
家里发生一点事:父亲下令,叫文思选择,要不进顺兴工作,要不出去升学,不准她继续游荡。
妹妹考虑了三天,决定前往纽约。
文约内心恻然,去送妹妹飞机。“不要玩得太疯。”“要注意冷暖。”“遇到喜欢的人,切记回来结婚。”
露露也在,文约邀她喝咖啡。
露露说:“没想到你如许友爱。”
“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
“是吗,说来听听。”
文约只是笑。
他与她打了三局球,三盘两胜。
她没有开车来,文约送她。
露露忽然说:
“文约,既然大家是朋友,我也不好瞒你,照实对你说吧。”
“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别嬉皮笑脸的,告诉你,我知道你认识的女郎是谁。”
文约一怔。
“我一直知情。”
“那何苦害我兜圈子。”
露露说:“每一个人都有苦衷。”
“说你的来听听。”
“他是我三哥的女朋友。”
“你怕我动手抢?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她同三哥断断续续往来有好几年,很痛苦很累的在一起,每次分手,大家都为他们松口气,但不一会儿,又开始纠缠,、永远没有了结。”
文约只觉得荡气回肠,“现在他们仍在一起?”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浪费那么些年,你要是介入,更不知是什么局面。”
“原来你是为我好。”
露露说:“你不用如此讥讽。”
文约笑了。
“我是自由身,为何对我没有兴趣?”
“我配不上你,露露,将来你的伴侣胜我千百倍。”
露露说:“最狡猾的人才会这样说,高招。”
文约无奈地笑。
“她上个月又到温哥华去了,这次去得最久。”
“会不会从此摆脱这段不愉快的感情?”
“我三哥前天才出发去找她。”
“要命,又不肯放过她。”
露露说:“我们见怪不怪,也许他们觉得幸福,毕竟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终身以恋爱为事业,统共不用工作谋生?有时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件大事可做,不愁寂寞。”
文约默然。
“喂,有空约会我。”
文约点点头。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叫你出来。”
“不用了,”文约说:“不重要了。”
“怎么说?”露露诧异。
文约叹口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没有那么多眼泪。”
露露笑了。
无此人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钟情》
大厦式公寓房子的信箱都排列在电梯大堂内,一格一格,宛似白鸽居。
邮差来了,手执一大迭信,迅速地一封封塞进信箱,通常派信的时间,不会超过二
十分钟。
有时也有派错的信。
王淑洵一见到不是自己的名字,便查看地址,通常是十六楼搞浑了送到十七楼,或
是甲座送错到丙座。
她会顺手把信送进邻居的信箱内,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虽然她与这些邻居从来
没有见面。
这便是住大厦房子最大好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简直已臻老子提倡的化境。
淑洵在这间大厦的十七楼丙座住了一年多。
她非常喜欢这幢向海的公寓,不大不小两间房间,露台一整个冬季都有阳光,因此
租约届满,她打算续租。
淑洵如一般高薪仕女,每月得到公司提供一笔可观的房屋津贴,她不必担心住所问
题。
那日,如平常任何一日,淑洵下班回到家门,看看金表,恰是下午六时。
她惯性地开信箱,小小盒子内倒是大迭信件,她将之放进公文袋,乘电梯到了家门,
取出钥匙启开大门。
淑洵接着脱下鞋子,做杯冰茶,喝一大口,长长吁口气。
这一日,真的与任何一日都没有什么异样。
屋子由家务助理收拾得一尘不染,初秋的夕阳斜斜照进室内,静寂无声。
淑洵查看信件:电费单,信用卡收款单,时装公司广告,搬运公司单张,淑洵打一
个呵欠,还有,噫,这是什么?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地址完全正确。
但没有这个人。
白信封,没有回邮地址,信在本市寄出,字迹娟秀,分明是女子笔迹。
淑洵取过一枝红色签名笔,用力在信封上写三个字:无此人。
稍后,她会把信放在信箱顶,明天邮差来了,会把它带走处理。
淑洵不知道这是否正确的做法,但她见人人都这样做,于是学上一份。
淑洵打一个呵欠。
单身女子,下班后没有什么可做的。
当然,她可以去赴约,天天晚上都有欢迎她光临的晚宴,自备衣饰,打扮停当,准
时出现去点缀他人的派对,像一只花瓶一样,陪客吃饭。
淑洵早已谢却此类应酬,让别人去做时髦兼受欢迎的客人好了。
她情愿在家看书写字听音乐。
有合适的人,缘分到了,自然会来拍门。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功德圆满,找到伴侣,表示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双方都得
好好适应迁就,为共同目标努力,也不简单。
淑洵吁出一口气。
静态的生活方式令她比同龄女子多些思考机会,看得远一点、也看得多一点。
旁人的喧哗常令她惊奇,她不爱同其它人比身份比住所比座驾比衣饰。
她做她自己份内的工作,尽心尽力,然后取回她应得的报酬。
淑洵的性格独特。
傍晚她下楼买杂物,便把信带下去放在信箱顶。
那处还有几封同类型的错信,淑洵查一查,看看有无自己的名字。
秋风已起,秋意渐浓。
这种时刻,淑洵觉得特别寂寞。
她在街上逗留一会儿,便折返寓所,
自露台看出去,月亮皎洁一如银盘,淑洵忽然想起她初中时读过的诗词,有句叫
“照无眠”,此刻想来倒是十分贴切。
读完五年大学混得管理科硕士返家之后,不知不觉又做了五年事,淑洵颇有点时不
我与的感觉。
结婚,七十岁也可以,生孩子,却要趁早。
淑洵天性喜欢孩子,要求不很高,不需要他们聪明漂亮,淑洵希望孩子健康,胖胖,
有点笨相,不大会哭即可,最好生五六个,黑压压一屋是人头,让亲友永远搞不清楚真
实数目,说起来,只是摇头,并叹曰:“真没想到淑洵那么会生。”
晚上,统统睡在一张床上,大被同眠,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拥抱亲吻。
家里因为太乱,也根本不用收拾,整天如趁墟那么吵闹……
这是王淑洵的理想生活。
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找到伴侣。
再拖下去的话,可能一个孩子也没有,梦想一辈子只是梦想。
以前,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泾渭分明,近年来,女人先要同男人一
样做好事业,才有资格开始履行女人份内的职责,手脚稍慢,精力略差,使得牺牲一部
分。
没有事业、经济与精神皆不能独立,根本不算是一个完全的人,处处倚赖他人,生
活毫无意思。
所以说,这条路虽然无奈,仍然走对了。
第二天,早上因为要赶着上班,她没留意那封信在不在,傍晚回来,信已不见,恐
怕已被邮差取走。
淑洵依例开启信箱。
她看到一封巴黎来鸿,颇为欣喜。
那是她早年一位中学同学,毕业后往法国留学,现在嫁了当地人,安居乐业,每三
四个月来一封信报道近况,用词幽默俏皮,是淑洵最爱读的信之一。
她忙不迭拆开,在电梯内已经读将起来。
回到家,才发觉夹在帐单中另外还有一封信。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奇怪,同一字迹,这是谁寄给谁的信?
地址弄错了,辜负写信人一片苦心,又说不定在哪里,有人正在苦苦等候这封信。
淑洵又取出红笔,写上无此人三个字,再大力在字下划两划。
看会儿电视,她也睡了。
床上并没有胖胖笨笨的孩子们。
早上,她把信带下楼。
下班与女同事去置衣服,淑洵对这些最考究,她最反对夏衣上加一件外套便权充秋
装,对于她,四季不分明不要紧,四季服装一定要搞清楚。
购物完毕,顺带在外头吃饭。
回到家,差不多十点钟左右。
那封信已经被取走,淑洵有点安慰。
林仲南先生也许就住在这幢大厦里,他一定会通知朋友,叫她写上正确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里,又躺着同样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