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洵的信箱里,又躺着同样的一封信。
怪异。
淑洵把信对着亮光照一照,里边厚叠叠,显然是有内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或许是一种享受。
淑洵永远不会知道。
周末,她出去与房东商谈新租约事宜。
她问;“在我之前,十六楼丙座租给什么人住?”
房东一怔,“我们一家四口自住,后来我怀了第三胎,地方不够,才搬的家。”
“没有租过给别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无听过一个叫林仲南的人?”
房东摇摇头。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么事吗?”
“我天天收到一封给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这几天才开始。”
房东笑,“不要紧,不会持续很久,现在哪里还有长情的人。”
说得也对。
人情练达,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开信箱。
果然,又是给林仲南先生。
淑洵决定为这件事下点工夫。
反正有空,她问司阍:“这幢大厦,共有几户人家?”
“一百二十户。”
“有几户姓林的人家?”
“哗,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张钞票,“我请喝茶。”
管理员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资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户当中,却只有七户姓林,
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邻姓得很杂,除了王、黄、赵、梁、李、刘、张、区这些常见
姓氏,还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孙、姓蒙、姓烈、姓姬。
还有十一户是洋人,九户是日本人,更有六户人家空置,暂时没有住客。
这张表甚有帮助。
淑洵逐户林姓人家去按铃。
“有没有林仲南先生?”
五户人家说没有这个人。
还有两户没有人应门。
那是十一楼甲座及七楼乙座。
淑洵将之记下来。
她去问管理员,“十一楼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摸样?”
那老头想一想,答道,“十一楼没有林先生,只得两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没有林仲南。
“七楼呢?”
“七楼有林先生。”
“林什么名字?”
管理员笑,“王小姐为何查起家宅来?”
“不能告诉我吗?”
“他搬来没多久,我们不清楚,是个年轻人。”
淑洵心想不要紧,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锦辉大厦,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辉大厦,那就无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员说:“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搁在此地,你有没有留意谁把它收去?”
“我没有注意。”
人来人往好不忙碌,也难怪他。
“能不能代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淑洵向他笑笑。
她拨好闹钟,八时起床。
立即梳洗,然后更衣,赶到七楼去按铃,仍然没有人应。
莫非昨夜没回来,
淑洵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此君会不会是去了楼下收信?
她连忙乘电梯赶到地下。
管理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家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问谁把信搁在这里。”
“你有没有说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管理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淑洵笑,“迟些告诉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气。
打开早报,看将起来,觉得有点累,便躺在长沙发上打盹。
门钟响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齐的年轻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开门见山就问,“那些信你从哪里来?”
“假如你不介意,进来喝杯东西详谈可好?”
“打扰你了。”
“别客气。”
林仲南一坐下便说:“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谁?”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样啦。”淑洵松口气。
“不,王小姐,不一样。”他说,“请王小姐告诉我,这批信从何而来?”
“我完全不知道,它们出现在我的信箱里,收件人却是你哥哥,你说多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点。”
“什么意思?”
“请王小姐给我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叠信,“一共十
封信,王小姐,请你查看邮戳印。”
淑洵倒一直没留意这些细节。
被他一提醒,她细细看,看出破绽来,“噫。”
“看到没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号。”
淑洵猛地抬起头来,“这封信年期久远!”
“可不是。”
“怎么寄了十年才到?”淑洵惊问。
“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彼时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林昆南摊摊手。
“你应该去问令兄。”
“还劳吩咐吗,”他说:“我一看到信箱上搁着一封这样的信,便深觉奇怪,大哥
移民已有十年八载,这幢楼宇,本来租给他人,我们收回自住才几个月,立刻有人寄信
给姓林的,而且地址写错了。”
“奇怪。”
“还有下文。”
“请说。”
“一封两封不出奇,怎么天天一封,而且我忽然想起,大哥念高中的时候,收过这
种信,我认得字迹。”
淑洵问:“谁寄给他的?”
“是他的小女朋友。”
淑洵内心一阵温馨,早熟的人感情生活比较丰富。
“我认识那位小姐,我知道她仍住在本市,但是人家早已结婚生子,不可能再写信
给少年时朋友,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是与她会晤。”
淑洵为这个故事着迷。
她倾耳细听,没想到她与他同样为了这一叠信查根问底,其实他俩既非寄信人又非
收信人,无论池水出现多少涟漪,都干卿底事。
林昆南说到这里,忽然困惑地问了一个问题:“平日我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次
却仿佛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推着我去作调查,为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淑洵也猛地惊醒,对呀,她又何尝喜欢寻幽探秘,但为着这封信,
硬是设法把林昆南自一百多户人家里揪出来。
是什么力量?
淑洵与小林都大惑不解。
过半晌,她才问:“对了,那位小姐怎么说?”
“称她为那位太太才对,她嫁给欧阳氏,生活很愉快,我们约会喝茶,她记得我—
—”
林昆南把信取出来,欧阳太太讶异的说,“什么,仲南还保留着这些信?真亏他的,
都十年了。”
她把邮戳日期指出来给昆南看。
昆南呆若木鸡。
欧阳太太笑道;“信里也没写什么,只不过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的问候。”
但是这批信却流落在不知名的空间十年之久。
“你可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林昆南问淑洵。
淑洵如入迷离境界,事情的过程她完全知道了:一个小女孩子写信给男朋友,信不
但迟了十年才到收信人的手,还写错地址。少女与少男在十年后都已分别组织家庭。
淑洵问:“如果当年林仲南收到这些信,他俩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谁知道,也许他们会成为恋人。”
“你有没有到邮局去查过?”
“有,你看,邮印上盖着北角字样,于是我到该处分局查询。”
“结果如何?”
“服务人员一口咬定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
“很难叫他们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淑洵说。
“我也相信。”
他们静下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一件事,淑洵与林昆南同时说:“咦!”
“你先说。”
林昆南不好意思。
淑洵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些日子,若不是因为这十封信,可能无缘
会碰头。”
这么说来,整件事就是为着要使林昆南认识王淑洵?有这个可能吗?
冥冥主宰为何要作如此安排。
连淑洵觉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我想去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我陪你去。”林昆南毫不犹疑地说。
信箱里已没有错信。
会不会是他们的任务经已完成,因此光荣退休?
淑洵暂且把这宗神秘的事搁在一旁,与林昆南闲谈起来:“你也一个人住?”
“正是。”他微笑。
他哥哥的感情生活比他活跃得多。
淑洵感喟的说:“这是一个最热闹也是最寂寞的城市。”
林昆南点头同意,他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王淑洵:白皙皮肤,高佻身段,大眼睛里
全是聪明,说话条理分明,他忍不住喜欢她,
他看看腕表,“吃饭的时间到了。”
淑洵笑道:“一起吧。”
一见如故。
淑洵真怕有人问她:你是怎么认识林昆南的?
届时她唯有答:是因为一些信的缘故。
你写信给他?
不。
他写信给你?
也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淑洵完全不能解释。
算了,反正她喜欢他。
饭后,小林问她:“要不要到舍下来喝杯咖啡?”
“我是嗜茶人。”
他笑:“我做茶也一样好。”
他们把那十封信摊开来研究。
信封右角都被淑洵批着“无此人”三个大字。
淑洵问:“信拆开没有?”
“没有,但哥哥说,他授权给我,任我处置这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