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着去买首饰置衣服,热闹得不得了,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告假。
闲闲与小邓提起这件事。
他说:“试衣服的时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纱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会安排替我们拍照留念。”
他忽然问:“你喜欢这种全套式婚礼?”
我说:“不介意。”
“我以为你会嫌庸俗。”
“有什么是不俗的,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必经阶段,都被人做过亿万次,谁还能别出心裁?”
他又问:“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说,两者你都不反对?”
“不。”
“那么,我们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么?”
“我们。”
我呆呆看着他。
他温柔的说:“你又心不在焉了,没听到我说什么?”
太顺利了,有点像做梦。
但梦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条件,我的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虑。”
我的确要想一想。
这个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当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触动了我潜意识中什么感觉,说又说不出。
仿佛梦中大厦就要出现,我就要走入它的大堂,但又没可能。
试衣服在星期一的黄昏,公事忙,拖到六点,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赶到摄影室。
那里也兼营礼服生意。
新娘连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纱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换。
“对了。”她说:“有个姓邓的先生,打电话到这里找你,我说你还没到,他说他赶来接你。”
我应一声。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纱衣是宫廷式的,虽是本地设计,质地料子都属优等,穿上似个公主,只是领子太低。老板娘是个长袖善舞人物,马上答应改。
我在镜前转一个身,不舍得脱下,老板娘说:“外头镜子更多,快出来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惊地呆住。
水晶灯,回旋楼梯,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原来是摄影室打出来的幻景幻灯片!
一低头,发觉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胶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么重物压过,裂纹也如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晕眩,原来是这里,原来自小所做之梦应在这里,梦中所见境象是真的华厦,真实世界中所见华厦却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们叫我,“过来这边照镜子。”
我一步迈出,被长裙绊住,一个踉跄,这时那只熟悉的手伸出来,那句熟悉的话钻进我脑袋,“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抬头,那人是小邓,他不知几时已经赶到,正伸出他的手。
寻到了,我终于寻到我的梦。
我无限感激地趋向前——
寻友
作者:亦舒
两个老朋友见了面,立刻拥抱在一起。
“敏姬,好久不见,真想念你,好吗?”
苏敏姬抱怨:“又说到多伦多来看我。”
钟曼怡表示歉意,“我工作上走亚洲路线,公司都几乎放弃北美市常”“也难怪,
北美洲看样子还会有五年以上不景气。”
钟曼怡笑:“讲讲你的近况。”
“我回流了,幸亏爸妈在何文田的公寓还留着,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我已找到工作,
第一件事便是约你出来叙旧。”
曼怡笑道:“哗,短短两个星期办妥这许多事,效率惊人。”
她们一起笑起来。
“敏姬,你想见什么人?我请客替你洗尘,把你想见的人都叫出来。”
敏姬想了一想,“有一个人,不知你记不记得。”
曼怡眨眨眼,“是任松林是不是?”
敏姬瞪曼怡一眼,“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曼怡十分得意,“怎么,不是他?人家倒是天天念着你,三年多没有新女伴。”
敏姬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敏姬了。”
曼怡嗤一声笑出来,“不,你没有变,仍然文艺腔十足,我们这几年才变得快。”
“我想见的人不是任松林,或是潘振中,你满意了吧。”
曼怡好奇,“那是谁?只要我认识,一定替你找到他。”
“我找尹笑红。”
曼怡一怔,“她呀。”
“可不就是她,曼怡,你有无见过尹笑红?”
“没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曼怡忽然有点不安,“大家都帮不到她,只得放
弃。”
敏姬低下头,“当初一班同学,数她最聪明。”
曼怡叹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
敏姬苦笑,“那就是还不够聪明。”
本来谈得起劲的两个女孩子忽然沉默了。
终于敏姬说:“来,到我家来看看,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聊聊。”
何文田老家粉刷一下已经窗明几净,添了几件简单时髦的家具,一杯热茶,客人坐
得舒舒服服。
曼怡说:“你看你爸妈对你多好。”
“我也觉得了,他们不是大富大贵,却会照顾自己,又替子女着想,我虽非千金小
姐,却一生衣食不忧,从来不需为生活挣扎,成年后,还可以住在父母置下的公寓里,
真幸福。”
“比起你,我就差一皮了,父母老问我要钱。”曼怡感喟。
“供奉父母是人子责任。”
“是呀,可是他们有点需索无穷。”
“老人同小孩一样啦,哄哄他们,你小时候,他们照顾,他们老了,你疼惜他们
嘛。”
曼怡笑,“你瞧你多会说话。”
“凡事向光明面看。”
曼怡颔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这样一讲,我又想起笑红,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变成人球,在亲友家借住了
几年,终于无以为继,母亲再嫁,继父不欢迎她,父亲再娶,她与继母也相处不好。”
曼怡不语。
“我们把她找出来好不好?”
曼怡勉强地笑,“中学失散到今日,已经五六年,什么地方去找?”
“笑红好似没有读到中学毕业。”
曼怡点点头。
“我们登报找她。”
“那到不必,任松林与她好似有联络。”
“松林?这两个人怎么会扯到一起?”
曼怡摊摊手,“尹笑红是个美女。”
“上帝真公平,”敏姬说:“给她那样的容貌身段。”
“可是她没有童年及少年幸福。”
“做人靠自己,那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成功人物。”
曼怡冷笑,“可是她并没有毅力好好利用她的聪明。”
敏姬不语。
钟曼怡始终没有原谅尹笑红。
那一年暑假,曼怡的大哥追求笑红,笑红在钟家借住了一年整,睡曼怡房间,穿曼
怡的衣服,钟家帮她交学费买书簿,结果,笑红不告而别,害曼怡大哥心灵受创。
是,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女子。
她也在敏姬家搭住过。
半夜忽然开煤气自杀,苏太太自梦中惊醒,险些窒息,连忙扑出去开窗熄闸,全家
扰攘了一夜,第二天苏先生立刻铁青着脸请走恶客,并且严重斥责女儿交友不慎。
事后敏姬问朋友:“你为何那么做?”
笑红没有回答,过一会才说:“不该开煤气累人,应该走远些跳楼。”
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人。
她的确比较难为亲友接受。
环境已经对她不好,她又还变本加厉自虐,现在想起来,越发可怜。
这时,曼怡看看手表,“不早了,要知道尹笑红下落,找任松林吧。”
“谢谢你,曼怡。”
“敏姬,你真是个好人,永远肯帮忙别人。”
敏姬笑,“我帮过谁?我可没帮过你。”
“大学时你一直借功课给我抄。”
“因为你爱跳舞不爱做笔记嘛。”
“你好不纵容我。”
“朋友要来干什么?”敏姬摊摊手。
第二天,敏姬找到任松林。
任君一句敏姬叫得荡气回肠,敏姬暗暗好笑,这种人,工夫不用在正经事上。
她约他见面,他忙不迭答应。
到了时间,他在约定地点出现,新西装新皮鞋,还有,刚理了发,鼻尖上尚黏着未
刷清的碎发,太郑重了,敏姬心中又一次嘲笑这个任松林。
“敏姬,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谢谢。”
喝干两杯咖啡之后,话入正题。
“松林,这次劳驾你出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任松林愕然,“谁?”
“我们的朋友尹笑红。”
任松林的脸色变了,“我没见过她!”
“松林,何必一沉百踩,她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同窗数载,若果有音讯,请老老实
实告诉我。”
任松林泄气了,脸色又转了转,半晌,才说:“两年前,陪台湾客人到夜总会,见
过她,不过当时她不叫笑红。”
“叫什么?”
“艺名是歌莉亚。”任松林颓然。
“之后呢?”
“之后我因寂寞,找过她几次。”
敏姬拍拍他肩膀,“很好,很坦白。”
任松林啼笑皆非。
“是哪一家夜总会?”
“敏姬,她与你不是一路人。”
敏姬不耐烦,“你少啰嗦。”
“真的,”任松林诲人不倦,“她在我处刮了几万块才走。”
“娱乐场所花费自然惊人,说!是什么夜总会?”
“百乐门。”
敏姬嫣然一笑,付帐,“谢谢你。”起身离去。
留下任松林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辜负了一身新衣新鞋。
奇是奇在这样质素的男生一样娶得到妻子,照样生下两男一女,丝毫不影响生计,
奇哉怪也。
苏敏姬立刻乘车往百乐门夜总会。
一位容貌俏丽年约廿余岁的女经理迎出来,“小姐,有何贵干?”
敏姬坦言:“寻人。”
那女经理闻言笑得花枝乱坠,“这里客人与小姐均多如过江之鲫,何处寻人?”
敏姬沉着地说:“她叫歌莉亚。”
“我们旗下有十个莉莉,八个美美,十一个苏茜,还有六个歌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