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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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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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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