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
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
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
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
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
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
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灯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钟情》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情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
为着出入自由一点,小丰稍后决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并不反对。
小丰说:“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岁。”
施太太问:“你不打算结婚?”
“没有理想对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顾有个伴,总比独身好。”
“你放心,”施丰笑,“我会照顾自己。”
她把台灯小心翼翼带到新居去。
小小公寓里有一间书房,不设顶灯,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这盏台灯。
小丰渐渐学会喝一杯来松弛神经,有时,她也在公寓内招呼异性朋友。
她没有爱上小林,但喜欢他说话风趣,外貌英俊。
他们因一次公事认识,第二天他便约会她,两人看过戏吃过饭,都有意思作进一步发展。
一天他如常送她回家,到门口,他抱怨:“你从来不让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小丰笑笑,“请进来喝一杯咖啡。”
小林很聪明,他选了书房那张安乐椅坐下,开了音乐,等小丰自厨房做好咖啡出来。
他想了想,伸手熄掉台灯。
只余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透进来,情调不知多么好。
小林洋洋自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跟着,台灯亮起来。
小林一怔。
怎么一回事。
明明已经关掉,怎么又通了电,小林再度按下开关,熄掉台灯。
他扬声问,“施丰,咖啡做好没有。等了大半天了。”
施丰在厨房回答:“我这是蒸馏咖啡,就好了。”
她还没讲完,台灯又亮起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它的灯光,好象比一般灯泡刺目。
小林哼一声,“你不喜欢我?好,我也不喜欢你。”
他蹲下,把台灯插头拉出来。
灯熄灭了。
小林得意地拍拍手。
他再次对台灯说:“告诉你,你可斗不过我。”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台灯第三度自动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