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我过得很好。
一直等到傍晚,电话才再度响起来。
我抢过去听。
“亲友都走了?”她笑。
“是,”我说:“你可有空?”
“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
“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
“在大堂的咖啡室等,”她补一句,“对,提醒你,我胖多了。”
我温和的说:“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
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诸多掩饰有什么用。
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她。
并没有变样子!仍然非常娇俏,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外型,而是内涵。无论在多沮丧的时候,她都能引我发笑。
除了一次,两年前那次,当她说要离开我。
我与她紧紧握手。
她说:“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都带太太来呢。”
没有叫我,可见都明白我的事,知道我尚未忘情。
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尴尬极了。
“为什么回来?”我立刻间。
“闷死了。”极乾脆。
“你可以读书。”
“读书比什么都闷,唏,别提了。”
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我瞪大眼。
“我还喝酒呢,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她笑。
精神倒不坏,人是成熟多了,表情经过过滤,并没有放尽。
开头是这样的,以后熟了,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
“你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
“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
“没有才干,有机会也是枉然。”
“怎么客气起来?”
我陪笑,不知恁地,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忘记坦诚的艺术,尽说些陈腔滥调,留太多的余地。
刹时间重逢,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推心置腹。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只是笑,倒不像失意的样子。
“他们说你不大出来。”
“是,工作比较忙,好久没在一起吹牛喝酒。”
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
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
包里忽然蠕动起来,我吓一跳,才发觉那是个婴儿。
婴儿!
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俯视他,他刚好睁大眼睛,打个呵欠。在这之前,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视作奇观。
“我的孩子。”她说。
我震惊。
孩子,她的孩子,孩子都生下了。
“怎么样,可爱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一头丝般侬发.红红的面孔,才一个西柚那么大,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给了婚?”傻里傻气的问。
她点点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张扬。”
结了婚怎么又回来,感情不佳?我思路已乱。
“你说多麻烦,抱著婴儿找房子,苦煞。”
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是分开了,还是不愿提?我定下神来,不必追究,总而言之,朋友能做什么,就为她做什么。
那女佣一直站旁边,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
“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她说。
“好。”
“定了地方再通知你。”
“好。”
“今天麻烦你付账。”
她仍然笑,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视创伤为无物。
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实在受了点刺激。
回来是回来了,带著婴儿,不再是自由身。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
总还是觉得她好!我挥挥头皮,怎么会这样。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
那孩子……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今次呢?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要脱期了。
吸足一夜的烟,喉咙焦燥,嘴巴一阵味,自己都讨厌,老清早胃口不开,光喝一杯茶,怕长脂肪,连糖都不敢放,婆妈。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事事要想好几日,待我思想搅通之后,人家早已捷足先登,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称这为老实。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与我走,是机缘巧合,那年我二十岁,走运。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天全黑了才离开,是苦学生的习惯。
在小巷尽头,惨绿的路灯下,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