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南部,是买菜去的?”我说:“这么多好菜。”
“不,城里开了家杂货店。”
“中国人开的?”
“怪就怪在这里,虽然什么都有,店主人却是犹太人。”
“啊。”我也啧啧称奇。
炒年糕做好了,虽然黏嗒嗒,但也是甘香可口,笋丝尤其美味,我差点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我吃很多,而且吃完之后,喝了汤,就躺在她家的沙发上。太舒服的缘故,不想动。
嘴巴嚷着:“我来洗碗我来洗。”
“好,都留给你。”她说。
我又说:“不知怎地,一来你家,就自然而然的想睡,为什么?”非常不好意思。
“因为心无旁骛,”她笑说。
“是的,”我说:“有种异样的安全感,司徒,你不介意吧,躺一会儿,立刻替你洗碗。”
我并不是个滑头的人,可是对司徒却不止一两次的信口开河。
我睡着了。脑细胞的活动量却比醒的时候更活跃。
梦中日月长,欢乐少,愁苦多,看见温柔穿起白纱结婚,离我而去,又看见司徒问我:“你向我求婚,我不能答应你。”我大声一叫,醒来。
“什么事?”司徒在一旁作画,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做恶梦。”我说:“幸亏天没有黑,这一觉不致于睡得太长。什么时候?”我想出去走走。
“下午四点半。”她说:“睡了三个钟头。”
“我们去看电影吧。”我说:“别浪费时间。”
“不是说洗碗?”她取笑我。
“啊是,马上洗。”我往厨房那头走过去。
“早洗完了,”她抱着手,笑吟吟看着我。
“罚我请看戏。”我说。
“也好,”她递外套给我。
与司徒在一起,就是这么和煦。我认识很多人,一旦失恋,第二个爱人往往是比较普通的女人,因为他们在大战之后分外需要休息,现在连自己都一样的态度。司徒有她的特别之处,但脾性出乎意料的温婉。
整个假期我们都在一起,感情一日千里。
等到大小尊尼回来时,有一种大势已定的现象,他们很快便发觉,替我高兴。
我说:“先别太乐观,她还要到中都去读书。”
小尊说:“中部有多少公里?每个周末都可以回来,少担心。”他同我挤眉弄眼的。
我也称是。情况比前好得多。司徒临走时向我说:“我走后你要时常来看我。”
我说:“我会安排个时间表,一个月我来三次,你回报一次,如何?同时你去入学时,我会同往,陪你安顿下来。”
大尊说:“咱们这间学校又没有纯美术系。”惋惜地。
我说:“别懊恼,朋友间维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不知多好。”
小尊说:“阿Q精神。”他推我一下。
我说:“未必。”我满意的看着司徒。
大尊说:“阿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说:“我也这样想。”终于笑了。
“大家到酒吧去喝一杯,来!”司徒说:“这是我最后一个工作周。”
我们四个中国人,一起向学校的酒吧涌过去。
我有种感觉,以后我的感情道路,会平坦得多! 旧生会
作者:亦舒
吕以匡准时抵达办公室。
案头有一封请帖。
他拆开看,请帖上写着“华南大学旧生会筹款晚会”。
以匡的心一动。
请帖上没有邮票,他扬声问秘书:“是派人送上来的吗?”
“那张请帖?是,由专人送上。”
噫,谁是搞手?华大每年有数以百计毕业生,人人都接手送请帖,那排场真非同小
可。
请帖中附着封信。
以匡坐下来读。
“吕师兄,你是华大建筑系高材生,今日在社会上名利双收,已是成功人士,母校
今年三十五周年,打算扩建图书馆等设施,你必定慷慨解囊,大方馈赠,附着捐款表
格……”信倒还算写得流畅。
以匡抬起头来,同秘书说:“写张万元支票吧。”连请帖交给秘书。
“届时你可会出席?”
“我有空吗?”
“八月十七日晚,”秘书查一查,“你没有约会。”
“可是我不喜欢卖物会。”
秘书提醒他,“是你母校呵。”
“伦大也是我母校,年年筹款不下十次八次,旧生都穷了。”
“这信里说,当晚卖物筹款,你一则要准备一样礼物,二则要踊跃认购。”
吕以匡摇摇头。
“一定很热闹。”
以匡想说他怕人多。
“同朱小姐一起去吧。”
以匡只是笑。
傍晚,见到了女友朱明中,他却告诉她:“华南大学搞旧生会。”
“呵,”朱明中抬起头,“华大的旧生会沉寂了许久,如今可是想复兴?”
“搞手似很有魄力。”
“你是代表建筑系了?”
“华南建筑系自有刘润东及陈晓新等名则师主持大局,我算老几?”以匡笑。
“各尽绵力嘛。”
以匡问:“你可愿陪我出席?”
朱明中笑,“你一向都不大与老同学来往,这次可以乘机叙旧。”
以匡也笑,“所以要你作伴呀,旧生见了面少不免比身家比成绩,我吕以匡虽然什
么都差一截,可是身边有如花美眷,也就毋须汗颜了。”
好话谁不爱听,朱明中觉得很受用。
她随即想起来,“你猜,你会不会见到张嘉宜?”
以匡沉默了。
张嘉宜,华大美术系学生,与他同届毕业。
过半晌他说:“她不住本市。”
毕业后她往巴黎深造,偶尔只回来探亲。
朱明中提醒他,“才十多小时飞机,往返非常方便。”
张嘉宜是吕以匡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他抬头问:“明中,你不妒忌吗?”
朱明中睁大眼睛,“啐,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不是说爱情揉不下一粒沙吗?”
明中嗤一声笑出来,“真受不了你那文艺腔。”
“你从来不妒忌。”
“以匡,你能把张嘉宜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也就证明我俩关系稳固,过去的事已
经过去,我才不会计较你从前女友。”
明中自信十足,是个时代女性,她心想,那位张女士与以匡同年,比她大上四岁,
是位老大姐了,她哪里会在乎她。
况且,朱明中家境好,人长得标致,事业一帆风顺,正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条
件优秀到极点,比谁都不吃亏,她才不怕面对吕以匡的旧女友。
听以匡说,是那位张女士主动与他分手,使他沮丧了颇长一段日子。
能在旧生会见到张嘉宜也好,朱明中想,她可以为以匡出口气——你不要他,多谢
多谢,他已经找到个好十倍的女伴。
这时吕以匡才说:“好,我决定出席旧生会。”
未必会见到张嘉宜,不过,见到也不怕,他又不欠她什么。
公事忙,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
这几年,张嘉宜的倩影一直不时在吕以匡脑海中出现。
以匡记得得张嘉宜,永远秀丽脱俗,文静可爱。
不过,以匡听许多人说过,记忆最擅长愚弄人,也许,此刻见面,吕以匡会发现张
嘉宜不过是个至普通至平凡的女子。
是少年人的爱情美化了对方,以致印象与现实脱节。
她可能已经结婚,已经发胖,已经庸俗,面对面都认不出她。
旧生会收到吕以匡支票,致函道谢。
那封信写得活泼生动,令吕以匡莞尔,他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小师弟或是小师妹,想
必文如其人,聪明机伶。
信如此说:“吕师兄,多谢大力捐赠,凡捐款达五位数字者,可坐在头十席之内,
届时可获众多艳羡目光,你准备了礼物吗?拍卖品如果名贵实用,一定更多人赞赏。”
那么会敲竹杠。
秘书问:“买件什么礼物?”
“玻璃杯一打。”
“不大好吧。”
刚巧朱明中在一旁,她说:“前些时候,我买了一对四七年制万宝龙钢笔,不如捐
出拍卖,会中想必有好此道者。”
秘书笑道:“这就不失礼了。”
“好,”吕以匡笑,“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朱明中讶异,“说得这么严重?索性玩大一点,捐一辆汽车。”
“小姐小姐,够了够了,一对金笔已够。”
果然,旧生会代表亲自上门来领取奖品。
那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名叫罗家泳。
吕以匡笑着迎接她,“原来是师妹,请坐请坐。”
罗家泳一顶高帽子送上来,“吕师兄,我亦是建筑系学生,将来成就若有师兄的一
半,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是名小滑头,不过,社会最需要如此人才。
吕以匡把那对笔交给她。
没想到她是识货之人,“哗,十八K黄金黑漆云头法式装饰艺术配原装丝绒盒子,
谢谢谢谢。”
“师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八四年美术系的张嘉宜,她会出席吗?”
罗家泳这小聪明仿佛已猜到张嘉宜是吕以匡的什么人,她笑笑答:“我帮你答,稍
后复你。”
“谢谢你。”
“不客气,吕师兄,人人如你这般慷慨,三间图书馆都不成问题。”
她告辞。
下午就有复电:“吕师兄,我是罗家泳,我已查过,张嘉宜已允出席。”
吕以匡的心咚一跳,“她捐什么礼物?”
“一只三零年代徕俪水晶大果盘,底价七万。”
这么阔绰。
“吕师兄,早点来。”
吕以匡笑,“知道了。”
旧生会舞会若成功,真得多谢这位能干的小师妹。
张嘉宜会出席。
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一定不能叫她失望。
吕以匡很少照镜子,那天下班,他仔细在镜子中看清楚自己,五官、体型、姿势都
还过得去,可以说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眉头不知恁地一直深锁,皱得久了,
已成习惯。
父母老是说他这点,一次,他问女友:“家母说我似满怀心事,你看如何?”
明中不加思索,“我觉得你很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