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见过天花乱坠的美,所以后来的满纸浓愁,一片惨淡,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朱淑真到底不如李易安啊,家境际遇,让她的词作每多幽怨,流于感伤,意境、境界都不如易安开朗轩旷。
“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有赵明诚的爱托着,再颠沛流离,人生的底色是明黄的,亮丽的,她心里的热情未灭;而朱淑真遇人不淑,即使她的丈夫也为官入仕,并非一介平民。所嫁非所爱,这份哀苦也足够一个多情痴心的女子幽怨一生了。
那么离别应该就是那一次的上元灯节,她约他做最后的商量。因为再迟,父母就要将她许给别人了,但是他没来。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终于和你——在爱里,失散了。不兜不转,兜兜转转,都还是失散了。
我们再来看她后来写的词: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谒金门》
春光浓艳如血,我将满纸思念尽付词章,怄断愁肠。再明媚的天气,也不可能回复当年和你一起陌上游春的碧绿心境。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减字木兰花》
我的日常生活里,怎样都免不了一个“独”字。他不爱我,我不爱他。春寒着病,病里,我仍是无人可以拥抱依靠。我和你,我们之间可以因为小小细雨就相互拥抱取暖,与他之间却是西湖水干,波澜不起。
却也很难讲,到底谁更无情?
只可以肯定,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朱淑真到底离了婚。她是个叛逆的女子,到老了,坚固依然。她是太执着的人,哪怕不能够和爱的人在一起,却也一样不能够和不爱的人在一起。一心要挣脱无爱的婚姻藩篱,即使最后荆棘满身。
终于渐渐地郁郁地死去了,父母认为这样的女儿有亏德行,不许她安葬入土。女子无才便是德。父母认定,是她的多学多才害了她,不能安心地做一个正经妇人,一怒之下,将她所有的诗作付之一炬。
宋是那样积弱的国家,礼教却是那样森严,比军法更不容违背,对女人的态度远比对敌寇决裂勇猛,实在令人叹息。试想,男人的心思若全用在规置女人身上,那么怎样的狼狈不堪,也都是应得的教训了。
后来有人爱惜淑真的才华,将她的诗词整理出来。《断肠集》是她的诗集,词集则叫做《断肠词》。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知道《断肠集》这个名字是在央视版的《红楼梦》里。那个好学苦吟的巧丫头香菱,就是在深夜,就着一点微弱的烛火读这本词。夏金桂夜里叫她,她悚然一惊,把诗集丢在桌子上,奔过去接受差遣。那本书孤单单离了主人手,翻转过来。烛火映着,看得清楚是《断肠集》。屋子里蜡烛红泪滴个不停,打湿“断肠”两个字。
断肠血泪……
我知道,那一晚,香菱要死了。可是。她一生的悲苦也过去了。其实,朱淑真也是一样的,当生命安睡过去,她血液里的悲苦也渐渐流淌干净了。
一枝红荷归南海。未尝不是慈航普渡,慈悲一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依然能那样清晰地回忆起灯会那一日每分每秒的光景,闭着眼睛追溯每一点滴,与你之间轻声别离,经历了断肠之痛,安静回归。
其实一直都是那个和你一起月下漫步,笑语翩跹的人,生死之间,未曾松开手指。
来生来世,希望朱淑真可以做个快乐自在的人,回复本性里的甜美娇憨。在西湖淡烟轻雨中,盛开如花。
(二)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祜《何满子》
由朱淑真的《断肠词》想到唐人张祜的《何满子》。《何满子》亦名《断肠词》,是唐诗里非常著名的断肠之作。估计四万八千首全唐诗,缩水到一百首,这篇都会入选。
据说这首诗在当时深受推崇。大臣令狐楚,认为这首诗为千古绝唱,于是上表给唐穆宗李桓,并把张祜的诗作也一起呈上。本来有了名流举荐,皇帝赏识,张祜很可能一诗成名,平步青云。这种事搁别的朝代说是神话,然而“以诗入仕”在唐朝却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德宗时,韩翃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扬名天下,才名飘忽忽传到皇上的耳边。后来德宗身边缺一个秘书,中书省提供了两份名单,皇上都不太感兴趣。经再三请示,皇上钦点韩翃。当时还有一个江淮刺史也叫韩翃,两人重名,宰相问要的是哪个,圣上批复:“‘春城无处不飞花’那个韩翃。”
可惜张祜没有韩翃的好运,他比较点背,遇上了个横竖看他不顺眼的元稹。于是他的大好前程被元稹“啪”的一声打掉在地。因为身份悬殊,元稹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给他,就这么恶巴巴地把人欺负了。
这件事细说起来,过错全在元稹身上。在张祜写《何满子》之前,元稹也写过一首《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诗很简单,但余味无穷:那些婵媛婀娜的宫娥们,年轻的时候怀着缤纷的憧憬进到宫中,四十几年后坐在荒废的行宫里互相谈论着往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后宫佳丽如云,除却本身的美貌、智慧,还有身后政治力量的较量。一个普通宫女,不可能常被宠幸。那么闲坐说玄宗,会有以下几种情况:如果是偶尔被宠幸——可能一辈子都活在对那一两次的甜蜜回忆中,闲坐说玄宗的时候可能是津津乐道,自我陶醉;如果她从未被宠幸,但当时可时常亲睹龙颜,甚至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话——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也算还能接受,认命吧;然而更多的老宫女,一辈子都不知道皇上是何样,一辈子不知道男人为何物,她们围坐在那些有谈资可炫耀的宫女的周围,或苦涩的陪笑,或尴尬的附和,或悄悄地别过头去,泪水打湿衣襟。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朝廷的兴衰和个人的际遇,尽在不言中。
张祜的《何满子》写的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宫女,比元稹的《行宫》少了一点寂寥深远的意境,却也就更显得悲剧性。一个女孩十几岁进宫,在宫墙里过了二十年没有感情的生活,生理、心理上承受是怎样的折磨呢?想那贾元春贵为贵妃,回家省亲还忍不住倒苦水——“把我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一个普通的宫女,她后半生的希望和憧憬又在哪里?
她的一曲悲歌、两行清泪,给人的震撼无以复加。张祜整首诗没提到人物主体,连一个修饰性的词汇没有,几个名词往一块一摆,就产生了一种不可言传的真切,加上这首诗词义浅白,便于诵记。此诗一出,天下传唱,宫掖内外,没有不会的,连元稹也震动了;张祜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一种惘惘的威胁。
忌才这事不算希奇,文人相轻也不是只有唐朝才出的了的事,不过这事涉及了两个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诗人,就有必要说一下了。客观地说,元稹和张祜这两首诗题材一样,写得都是宫怨,一放一收,各擅胜场,很难说哪个更高明一点,但绝对都堪称绝唱。
但是元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当时张祜的诗轰动朝野,可能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了一下。尽管现在看起来元稹在当时的位高权重,不是一介布衣可比的,而且他留传后世的佳作也比张祜多得多。但从古到今一直有这种人——才高量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愿死在沙滩上,元稹选择尽力地打压张祜。
当时元稹与令狐楚有朋党之争,积怨较深。因此,令狐楚推荐张祜,元稹就横加阻挠。当令狐楚向德宗举荐张祜时,元稹对皇上进言,说此人的作品雕虫小巧,有伤风化。当时元稹位居高官,他这么一作梗,愣把张祜登云阶的梯子给毁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种情况下,张祜毫不知情地成了朋党之争的牺牲品。后来他再想晋身官场,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当时元稹的铁哥儿们白居易,也是身居高位,还老参与主持铨问考试、进士录取这样重要的工作。在元白势力的联合抵制下,张祜就比较郁闷地屡次碰壁,一生仕途蹭蹬。直到很久以后,才遇上对他赏识有加,堪称知己的杜牧。
杜牧作诗称赞道:“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一介布衣和刺史交好,当中也是因为这首《何满子》。张祜这一生颇有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味道。
“何满子”这个名字,因为张祜诗的渲染,在人心里变得不寻常起来,像落叶飞旋秋波荡漾,满溢着诀别和忧伤。传说何满子是唐玄宗喜爱的歌女,她死的时候,轻轻的棺木竟然几人都抬不动,当唐玄宗赶来叫一声何满子的时候,棺木才起。后来有人度曲制乐,音调悲哀,就将此曲命名为《何满子》。
但是关于诗名《何满子》的来历并不止这一种说法。一向关系老铁,见解一致的白居易和元稹还为此还有过不同意见。白乐天诗云:“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还在诗底下注明:“开元中,沧州有歌者何满子,临刑时唱此曲,以求皇上赦免他的死罪,皇上不免。”(唐玄宗热爱梨园艺术,竟有死囚献歌赎罪,我真是不得不服,唐朝的民风开阔,敢想敢做!)
而元稹的《何满子歌》云:“何满能歌声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下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元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府亲题乐府纂。”下注云:“甚矣,帝王不可妄有嗜好也。明皇喜音律,而罪人遂欲进曲赎死。”
元稹说的事实则恰好和白居易说的相反。他说有犯人献歌赎罪,结果还真有梨园弟子转奏给皇帝了,结果这个人就被赦免了。由此可见,做皇帝的不能有太明显的嗜好,不然就有人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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