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深及脚踝的软软的雪中继续往公园里面走去。时不时可以见到纵横交错的
脚印,脚印上又盖上了雪花。但大部分地方平坦洁白,没有被人踩过。光秃秃的树
干竖在雪地里,看起来就像积了七英尺深的雪,那些树干呢,就像是插在糖霜里的
黑黑的蜡烛。
她走近那圆圆的水泥池,夏天那里有喷泉,但这会儿水早已放掉,池子里也积
了雪。她停住脚,听到城市中远远传来的喧闹声,这种声音就像是围绕着她在旋转
似的,她觉得十分安全。“你得好好留心,”她自言自语道,“你总不想落到澡也
不洗的地步吧。”在公司餐室里,她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心态十分危险,几乎
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愚蠢。公司聚会毕
竟只是聚会。从现在起到举办婚礼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总是免不了的,她得去操
心一些细节,跟人打交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在这以后也就一切如常了。她几乎
准备回去包扎礼物了,她甚至觉得饿得要命,心想就是半头牛也吃得下去,管他是
不是画好了虚线呢。不过,她还是想再站这么一会儿,看着雪花飞飞扬扬飘到这个
岛上,在这份令人心明眼亮的寂静之中……
瞩哈罗,”有个声音说。
玛丽安倒没有怎么惊惶失措,她转过头去,有个人坐在冬青树暗影底下一条长
凳上的另一头。她朝他走过去。
弓着背坐在那里的是邓肯,他手上夹着根烟。他一定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她脱下手套同他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又冷又湿。
她挨着他在满是积雪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扔掉手上的香烟,朝她转过身来。
她解开他大衣的扣子,头钻到里面去,闻到一阵温布和陈香烟的气味。他双手搂住
了她的背。
他穿着一件粗毛线衣,她的手抚摸着它,似乎是毛皮一样。她能感觉到衣服里
面他干瘦的身躯,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像是饥荒年代挨饿的动物。他温湿的脸钻到
了她头发底下衣领围巾里面,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公园这个白色的圆圈外面的城市和时间几乎已经不再
存在。玛丽安感到她的身子渐渐麻木了,她的脚再也不疼了。她的脸往那毛茸茸的
衣服里钻得更深,外面雪还在下着。她觉得自己没法站起身来……
“你这么久才来,”他终于静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身子抖动起来。“我得走了,”她说。
她脖子上感受到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20
玛丽安慢慢沿着过道走来,脚步随着店堂里那优雅的音乐声移动。“豆子,”
她说。她找到了贴有“素食”标签的那种,拿了两罐扔到手推购物车里。
音乐变成细声细气的华尔兹舞曲,她沿着过道走着,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
那张购物单上。她对这些音乐很有些讨厌,因为她懂得店家播放它的原因。据认为
音乐会使顾客心醉神迷,忘乎所以,结果放松了戒备,恨不得什么都想买一点。每
回她来到超级市场,听到隐藏在暗处的喇叭播出轻快活泼的音乐时,都会想起她读
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如果给母牛播放悦耳的音乐,牛的产乳量就会增加。可是明
白店家的动机并不能保证她不受感染。最近这段时间,如果她稍一放松戒备,她就
会像患梦游症似的,推着小车,两眼发直,身子微微摇晃着,见到商品架上标签鲜
艳的货物,就双手发痒,恨不得一把拿下来。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她出门之前
拟好了一份购物清单,用黑体字写得一清二楚,希望自己能照单选购,凡是不在清
单上的物品,无论它的价格多诱人,包装多漂亮,她一律不加理睬。有时她购买欲
特别强,这时她便再加上一重保险,那就是带好铅笔,每买一件东西,便在清单上
勾掉一项,以此来抵挡商家的诱惑。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商家总是胜利者,他们是不会失手的,你反正总得买
东西吧。办公室里的调研活动使她懂得,在两种不同牌号的商品,例如两种牌子的
肥皂或者两种番茄汁之间进行挑选,这其中其实并没有多少理性的成分。产品本身,
其实都大同小异。那么,你如何进行挑选呢?你只能在那迷人的音乐声中,随便抓
一个完事。据说对这些商品标签作出反应的是人身上的某一个器官,你只是让它去
作出反应罢了,那究竟是什么器官呢?也许是脑垂体吧。
哪一种洗衣粉包装上说明其效力的图文最好呢?她真的在意哪一种番茄汁包装
上的番茄最性感吗?尽管她并不很清楚,她心底里还是在意的,因为她毕竟还是作
出了选择,她的选择与某个铺着大地毯的办公室里的策划人的希望和预测简直分毫
不差。最近一段时期,她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像个旁观者一样,以一种心不在焉的好
奇心情,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面条,”她望着购物清单说。一抬头,发觉自己险些同一个身穿破旧的麝鼠
皮大衣的胖女人撞个满怀。“哦,真糟糕,又有一种新牌子的面条上市了。”对面
条她可以说是很在行了,有好几个下午她都在商店里卖意大利食品的那个货架前,
将五花八门的各种牌号的面制品研究了个够。她望着那一叠叠的面条,都是同样的
彩色塑料包装,然后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拿,碰到哪包是哪包。
“莴苣、萝卜、胡萝卜、洋葱、番茄、荷兰芹,”她拿着清单照本宣科。这些
东西不用费劲,至少从外表就可以看出好坏来。不过也有些蔬菜装在袋子里或者用
橡皮筋扎成一束束的,其中就掺夹着一些质量差的了。这个季节的番茄都是温室里
栽培的,淡而无味,商店里都用硬纸盒和塑料盒装着,每盒四个。她推着小车往蔬
菜部走去,那里墙上挂着一个磨得光光滑滑的带有乡村风味的木牌子,上面写着:
“果蔬园”。
她懒洋洋地挑选着蔬菜。她本来是很喜欢吃蔬菜色拉的,但现在吃得太多,有
点厌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只兔子,整天嚼着成堆的菜叶子。她多想能再吃些肉,啃
啃美味的肉骨头啊!圣诞节晚餐时也很麻烦。“玛丽安,你怎么不吃啊?”母亲看
到她盘子里的火鸡动都没动,便急着问她。她回答说肚子不饿,说是刚才没人注意
的时候她吃了许多越桔酱、土豆泥和肉馅饼。母亲将她胃口失常归结为兴奋过度所
致。她也曾想是不是就说自己皈依了一种新的宗教,例如瑜伽功或者杜科波尔派什
么的,不能吃肉。但转而一想不行,她父母可怜巴巴地一心指望婚礼在老家的教堂
里举行呢。他们现在似乎离她那么遥远,要估计他们的反应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据
她看来,他们对她的婚事与其说是大喜过望呢,还不如说是一种如愿以偿的轻松心
情。他们心底里本来有些担心女儿在大学里会不会染上一脑袋的怪念头(这虽然没
有明说,但却是看得出来),如今这份担心似乎终于烟消云散了。他们也许担心女
儿将来会当个中学教师,成为老处女,或者吸毒成瘾,或者当上女主管,或者会在
外形上有什么惊人的改变,例如练出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声音粗粗的,体毛又浓又
长。她可以想象得出两个老人边喝茶边忧虑重重地谈论着女儿时的样子。但如今,
他们那宽慰的眼神表明,他们觉得女儿到底还是走了正路。他们还没有见到彼得,
但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X因子罢了。不过他们也还是想要见他的,他
们不住地催她下个周末带他一起回来。那两天天很冷,她在老家探访亲戚,回答别
人的问题,她总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真正回家。
“手巾纸,”她说。她厌恶地瞧了瞧那些不同牌号和颜色的纸用来擦鼻子
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再瞧那些印花手纸,印着花卉、涡旋或者圆点图案。要不多久
说不定还会有烫金印刷的呢,看来厂家不是要把这东西装潢成上厕所用的手纸,而
是别有用途,例如包装圣诞礼物什么的。凡是人身上的每一点不是那么好说出口的
小事他们都想方设法加以利用。纯白有什么不好的呢?至少看起来还是干干净净的
呢。
母亲和姑姑姨母她们感兴趣的自然是婚纱、请客这类事儿。这时,在耳边响着
的电小提琴的乐声中,她已记不清她们究竟作出怎样的决定了。在她面前有两种口
味的米饭布了罐头,她也不知道究竟选哪一种好了米饭布丁她没有问题,反正
口味都是人工合成的。
她看了看表,她得赶快了。幸而这时喇叭里播放了探戈舞曲。她赶紧推着车走
到羹汤罐头的货架那里,不再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在超级市场里待得太久很危险。
总有一天她会给关在里面。人家打烊她都不知道,到第二天一早售货员会发现她神
志不清地倚在货架上,叫也叫不醒,四周围着一圈购货小车,车上堆着满满的货品……
她朝收银处走去。商店又在搞一个促销竞赛活动,中奖的可以免费去夏威夷旅
游三天。正面橱窗上贴了一张大海报,上面有个身穿草裙、戴花环的半裸女郎,海
报旁边有一张小标签,上面写着:“菠萝罐头,三听65分”。收银员脖子上套了个
纸花环,嘴唇涂着橙色的口红,正在嚼口香糖。玛丽安望着她的嘴,下巴不停地动,
看得让人昏昏欲睡。她隆起的双颊涂得红红的,化妆很浓,嘴唇上有些蜕皮,几颗
啮齿动物一般的黄牙不住地咀嚼着,像是自动机器。收银员将她购买的货款算了出
来。
橙色的嘴巴张开了。“五元二毛九,”她说,“请在收据反面签上您姓名和住
址就可以了。”
“谢谢,不用了,一玛丽安回答,”我不想到夏威夷去。一
女收银员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