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放套鞋和靴子,玛丽安脱下靴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边。“但愿来
的人会学我们的样,”彼得说,“我才清扫过地板,希望别弄得全是脚印。”一大
片报纸上就这两双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着,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诱饵,等着别人的
鞋来上钩。
一进房门,彼得替她脱去大衣,他双手搁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吻着她脖子
后面。“晤,晤,”他说,“新换了香水啦。”其实那是恩斯丽的,她给她用了这
种异国风味的香水,说是这才跟她的耳环相配。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挂到门边的壁橱里。“亲爱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
室里去,”他说,“再到厨房里来帮我一把。准备菜肴女士们要拿手得多。”
她穿过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家具,就是一张与原有的沙发
配套的现代派丹麦单人沙发,厅里大部分还是空荡荡的。这至少意味来客没有固定
的座位,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让大家坐下。照老规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会
坐到地板上去的。不过邓肯倒是很可能会坐地板,她想象着他盘腿坐在这个家具很
少的房间中央,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脸的惊讶,闷闷不乐地瞪着某个“卖肥皂的”,
或者那些现代派丹麦沙发的腿发呆。而其他客人呢,围着他站着,并没有怎么注意
到他,只是留心着不踩到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张咖啡桌或者一件什么有趣的摆设,
那种木头纸片糊起来的活动雕塑似的。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别来,
可是电话在厨房里,彼得在那儿呢。
彼得的卧室总是那么整洁。书籍和枪都放得好好的;四只轮船模型放在两排书
两端作为书挡。有两台照相机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
闪光灯,在银色的反射镜里已经装上了蓝色的闪光灯泡。在一本摊开的杂志边上还
有好些蓝色的灯泡。玛丽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说门边上的壁橱挂不下所有
来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这件大衣平摊着放在床上,起着很大
的作用,它是一个标识,用来启发客人,说明外套脱下来之后应该放在何处。
她转过头,看到橱门上穿衣镜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对她的这番打扮又惊又喜。
“亲爱的,你这样棒极了,”他从楼梯上来接她的时候说。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
平时也能这样打扮。他还叫她转身让他看看背后,结果也十分满意。这会儿她倒很
想知道自己这样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这个字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
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定义和含意。它应该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朝自己笑了
笑,不,这样不行,她又换个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觉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转
头,从眼角里观察自己的侧影,麻烦的是她很难得到一个总体的印象,因为她的注
意力都被各种各样的细节吸引过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习惯的东西指甲啦、重
重的耳环啦、发型啦,以及恩斯丽在她脸上描的画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样
东西。这些东西都附在她的肌肤之上,是她的肌肤将它们凑合在一起,那么,在这
外表之下到底是什么呢?她把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向镜子那边伸了过去。她的身上只
有这一部分没有尼龙、皮革或者化妆品的包装,然而在镜子当中这两条胳膊也显得
很不真实,就像是白里泛红的橡胶或者塑料,其中没有骨头,可以随意弯曲……
她发觉自己又像早先那样惶恐不安,觉得很是恼火,于是她打开橱门,把镜子
朝墙转过去,橱里彼得的衣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衣服她经常看到,因此并没有
什么特别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这么站在衣橱前面,一只手搭在橱门边上,望着
暗暗的橱子里出神……衣服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她能认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见彼得
穿过,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装不包括在内,因为这时候在他身上穿着。这里
有他仲夏的套装,边上是平时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兰绒长裤,再旁
边是从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底下,每只
鞋里面都插着他专用的鞋植子。看着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升腾起一种近似于气
愤的感觉。整整齐齐挂在这里的这些衣服,却默默地给人一种看不见的权威感,这
是怎么回事?转而一想,她觉得这倒更像是恐惧。她伸出手去摸摸这些衣服,又突
然缩了回来,她怕这些衣服上还带着人的体温。
“亲爱的,你在哪儿呀?”彼得在厨房里叫道。
“来了,亲爱的,”她大声回答。她匆匆关上橱门,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额
前有缕头发松了,她轻轻拍了拍,将它拢在原处,朝彼得那里走去,一路上她小心
翼翼地不让自己那精心准备的外表受到损害。
厨房桌子上放满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这一定是他为了这个晚会特地去买
的。嗯,反正他们结婚之后可以用。长台面上放着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颜六色的酒
瓶,有威士忌、黑麦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停当了,他正
在用干净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后再擦一遍。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她问。
“亲爱的,你把这些东西装一装盘,好吗?来,我来给你斟上一杯掺水威士忌,
我们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显然没有浪费时间,长台面上他杯子里的酒已经喝
去了一半。
她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
“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说。“我想再加块冰,好吗?”她看到酒杯边沿留下了
自己油腻腻的唇印,觉得有点不舒服。
“冰箱里有的是冰块,”他说,从他口气中听得出,他很高兴她不喜欢喝这么
凶的酒。
冰块盛在一个大碗里面。另外还有满满两塑料袋备用。冰箱里其他地方全被酒
瓶占满了,最底下一格叠着啤酒瓶,在冰冻格边上的那个格子里高高的绿色瓶子是
姜味汽水,矮矮的无色玻璃瓶是开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尘不染,里面
的东西排放得整整齐齐,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阵愧疚。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着把薯条、花生、橄榄和开胃用蘑菇放到碗里和大盘子
里,为了不把指甲油弄脏,她只是用指尖拿这些东西。在她快要放好时,彼得走到
她身后,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链拉下一半来,接着又
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后面可以感觉出他呼出的气息。
“真遗憾,没时间到床上去玩一会儿了,”他说,“不过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乱
糟糟的。哎,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他又把另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
“彼得,”她说,“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他,不过只是一种开玩
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不过这一次,她身子一动不动,等待着看他
如何反应。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环。“别说傻话了,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这声调
表明他觉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吗?我尤其爱你
穿这件红裙子,你平时应该多穿红衣服。”他放开了她,她也把瓶里最后一个腌蘑
菇放到了盘子里。
“亲爱的,进来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叫她。他已经在卧室里了。她洗了洗手,
擦干之后便走到他那里去。他把台灯打开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摆弄一台相机。他抬
起头来,满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他说,“将来回过头来
看看,一定很有意思。这是我们俩举办的第一个真正的晚会,要知道,这可是件大
事。哦,我倒想起来了,你有没有找好了为婚礼拍照的摄影师?”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家里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来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说道。他又摆弄起测光计
来。
她情意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望着桌子上蓝色的闪光灯泡和闪光枪那银色的四面
镜这些物件。他正在参阅一本杂志,打开的那一页上的标题是“室内闪光”。在一
栏文字旁边是一幅广告,上面有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海边,搂着一只矮脚小狗。
广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远值得珍视”。
她走到窗前,朝楼下看去。只见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灯的亮光
也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她一只手上握着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块碰在酒杯
上叮当叮当地响。
“亲爱的,”彼得说,“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不过趁客人没来,我先来给你
照几张相,好吗?这里面的胶卷还剩下几张,等一下我换个新胶卷来拍晚会。红衣
服在幻灯片上效果很好,我冲洗时也搞几张黑白的。”
“彼得,”她犹豫地说,“这样不大……”这个建议使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不放
心。
“哎,你就别客气了,”他说。“你就站到那几杆枪的旁边,稍为倚着墙一点
儿,好吗?”他把台灯转了个向,让灯光照在她脸上,接着把那黑色的小测光计朝
她伸过去。她背靠在墙上。
他举起相机,眼睛凑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对准了她调镜头。“好,”他
说。“别这么紧张,好吗?放松一点儿。肩膀不要弓,对,挺起胸来,亲爱的,别
愁眉苦脸的,放自然些,对,对,笑一笑……
她只觉得身子发僵,冷冰冰的。她没法动弹,就那么站在那里,瞪着照相机的
圆镜头发呆,甚至脸上的肌肉也不能动。她想对他说别按快门,可是她没法动……
有人敲门。
“哦,糟糕,”彼得说。他把相机放到桌子上。“人来了。好,待会儿再拍吧,
亲爱的。”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