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们偷偷地走下楼梯。
她隔着桌子朝他望去,只见他又弓起肩膀,在大衣里缩成一团。他又点上一根
香烟,这会儿正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那双眼睛没有朝她看,显得十分遥远。在她的
印象中,他那饱受饥渴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只是一些岩石,胸部肋骨突出,瘦得难
以形容,就像洗衣板一样。但有关这一切的记忆也很快淡漠了,就像其他柔软的东
西给你的印象那样转瞬即逝。不管她做出过什么决定,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现在甚
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作出过什么决定。这可能是种幻觉,就像照在他们身上的蓝
色灯光那样。不过,她想,他生活中的某件事总算完成了,她倦倦地觉得自己还算
有点本事;这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但是对她来说,一切并没有结束,没有定局。
彼得还在,他并没有消失,他就同桌子上的面包屑一样,完全是真实的,她得采取
相应的措施。她得回家去,早上那班车赶不上了,她可以乘下午的车,在这之前她
得和彼得谈一谈,解释一下。或者干脆不作解释。没有真正的理由好解释的,因为
解释就牵涉到因与果的问题,而这件事既非因,也非果。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处于因果链之外。突然她想起自己还没有收拾行装。
她看看菜单。“咸肉鸡蛋,嫩老随意,”她读道。“本店精制鲜嫩大香肠。”
她想到了猪和鸡。她连忙转眼去看“烤面包片”那一栏。她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在动,
便合上了菜单。
“你要什么?”邓肯问。
“什么也不要,我一点也吃不下,”她说,“我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连楼子
汁也不行。”事情终于发展到这一地步了。她的身体拒绝接受任何东西,圈子越来
越小,终于缩成了一个小圆点,一切食物都被排除在外了……她看着菜单封面上的
油迹,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几乎要呜咽起来。
“真的吗?哦,”邓肯立刻接过话头说,“那么可以把钱全用在我一人身上啦。”
女侍者再过来的时候,他点了一份火腿鸡蛋。东西一端上桌,他就当着她的面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有同她打招呼,没有说半句话。她满心苦恼地望着他,看
他用叉子把蛋扎破,里面的蛋黄流得盘子里到处都是,她把头掉转过去。她直觉得
想要呕吐。
“嗯,”付过账后他们出门走到街上他说,“为这一切谢谢你。我得回去了,
还有学期论文要写呢。”
玛丽安想到冷冰冰的公共汽车,里面满是汽油味和污浊的香烟味,又想到厨房
水槽里那些碟子。搭公共汽车问题倒不大,只要汽车沿着公路一开动,轮胎沙拉沙
拉地响起来,里面人会越来越多,也会渐渐暖和的。但是隐藏在那些脏碟子脏杯子
中间的生活方式呢?太令人反感了。她不能回去。
“邓肯,”她说,“请别走。”
“怎么?还有事吗?”
“我不能回去。”
他朝她皱起眉头。“你指望我干什么呢?”他问。“你不该指望我做什么。我
想缩回到自己的壳子里面去。目前我这点所谓的真实已经足够了。”
“并不需要你干什么,你能不能只是……”
“不,”他说,“我不想干什么。你不再是我解闷的方式,你太真实了。你心
里有烦恼,想要找个人谈谈。这会惹得我为你担心啦什么的,我没有时间那么做。”
她低下头,看着他们站在积雪给踩得脏脏的人行道上的两双脚。“我真的没法
回去。”
他越发注意地望着她。“你是要吐吗?”他问。“可别这样。”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她没有什么理由要他来陪她。没有理由,这样下去
又有什么用?
“好吧,”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好吗?”
她满心感激地点点头。
他们朝北走去。“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到我的住所去,”他说。“他们会大
惊小怪的。”
“我知道。”
“那么你说到哪里去?”他问。
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她用手捂住耳朵。“我也不知
道,”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有点歇斯底里了,“我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回去好……”
“哎,你这是怎么了,”他温和地说,“别这个样子。我们去散一会儿步吧。”
他把她捂在耳朵上的双手拉下来。瞩好吧,”她顺着他的意思说。
他们手牵手往前走去,邓肯拉着她的手一前一后地不住甩动。他方才吃早饭时
还沉着脸,这会儿似乎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他们往坡上走,离湖滨越来越远。人
行道上全是些星期六出门采购的身穿毛皮大衣的妇女,她们目标明确,一个个皱着
眉头,眼睛冷冷地看着别人,像破冰船似的在雪泥里坚韧不拔地跋涉着,两手拿着
购物袋帮助保持身体的平衡。玛丽安和邓肯尽量绕开她们,遇到直向他们冲过来的,
就把手分开。街上汽车冒着烟驶过,溅起点点的泥水。灰暗的天空中掉下一片片的
烟灰,厚厚湿湿的,就像雪花那样。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在默不作声地走了二十分钟之后,邓肯开口说。
“这里就像鱼缸里挤满了一些快要死的蚂蚁一样。我们去坐一段地铁,你能行吗?”
她点点头。她想,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在最近的那个铺着淡蓝色瓷砖的楼道走了下去;地铁里到处可以闻见湿毛
衣和樟脑丸的气味。过不多久,他们又乘电梯来到地面上。
“我们坐有轨电车吧,”邓肯说。看来他对去什么地方心中完全有数,玛丽安
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他带路。一切由他作主。
电车上没座位了,他们只好站着。玛丽安一只手拉住了金属杆,弯下身来朝窗
外看去。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头上戴着钉有金色大闪光片的绿橙相间的针织羊毛帽,
活像个茶壶套,越过帽顶她看见车窗外边掠过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象,起初是商店,
接着是住房,后来过了一座桥,在这之后又经过好些住房。她不知道这究竟在城里
的哪一部分。
邓肯伸手拉住了她头上方的绳子。电车渐渐停住了,他们挤到后门那里跳下了
车。
“现在得走路了,”邓肯说。他拐到一条小路上。这里的房屋比玛丽安住的地
区的要小一点,也比较新一点,但看来仍然是暗暗高高的。好些房子前面有带方形
柱子的木门廊,漆已经发灰或者白里泛黄。草地上的雪比较干净。他们走过时,有
个老头正用铲子在小路上铲雪。四周一片沉静,铲子那喀嚓喀嚓的声音听起来大得
出奇。这里的猫出奇地多。玛丽安想,等春天雪融化了,这街上的气味一定怪难闻
的:雪一化泥上露了出来;水仙花抽芽;受潮的木头和去年的树叶都在腐烂;猫冬
天在雪地里到处挖洞排泄,自以为既干净又隐蔽,雪一化就糟糕了。那时老人们只
好拿着铲子从灰色大门里走出来,吱吱咯咯地踩着草地,把污物掩埋起来。春季大
扫除,这也带有一种目的感。
他们走到街对面,走下一个很陡的坡道。突然邓肯拔脚飞跑起来,他拖着玛丽
安,就像拉着雪橇一样。
“别跑!”她嚷道,她声音那么大,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跑不动!”她觉得
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窗户里的窗帘都令人不安地晃动着,似乎每幢房子里都有
人板着脸在观看。
“不!”邓肯回过头来朝她大叫道。一我们这是在逃啊!快点吧!”
她腋下有条线缝绷裂了。她似乎看到身上的红色连衣裙在空中破裂开来,一块
块碎片就像羽毛似的落在她身后。他们。经跑下了人行道,在路当中朝着一个栅栏
摇摇晃晃地滑过去,栅栏上有个黄黑格子的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二字。她担心
他们会穿过木栅栏,然后以一种慢动作从后面哪个看不见的边缘翻出去,就像电影
里面汽车从悬崖上翻下那样,但邓肯在最后关头一拐弯从栅栏尽头绕了过去,他们
来到了一条铺着煤渣的小道上,小道两边是高高的陡坡。前面很快就到山脚下的步
行桥,邓肯收住了脚步,玛丽安脚下一滑,撞到了他身上。
她的肺痛得要命,由于呼吸急促,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他们靠在步行桥一侧的
水泥矮墙上,玛丽安双臂搁在墙的顶上喘气。她朝外望去,与她眼睛在同一水平线
上的全是树木的顶部,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尖端已经变成淡淡的红色和黄色,枝头长
满了叶芽。
“我们还没有到地方,”邓肯说。他拉拉她的胳膊说,“我们下去吧。”他领
着她走到桥的尽头,桥的一侧有条人踩出来的小路,泥泞的路上全是些脚印。他们
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侧着脚一步一步地走着,就像小孩学走楼梯一样。步行桥底
下冰凌融化的水滴在他们身上。
他们来到下面的平地上,玛丽安问:“到了吗?”
“还没有,”邓肯说。他又离开桥朝前走。玛丽安只希望能找个地方坐一坐。
他们来到了把这个城市分割成几个部分的沟壑里,但究竟是在哪一道沟里,她
不清楚。从她家起居室窗户朝外看,也可以见到一条深沟,她也曾经到那条沟附近
去散步,但是这一条沟她却完全认不得。这条沟又窄又深,周边长着树木,这些树
木看起来就像把积雪挡在了陡坡上。远处沟边上有小孩在玩耍,玛丽安可以看见他
们鲜艳的红蓝衣服,隐约听见他们的笑声。
他俩一前一后沿着上了冻的雪地上一条小道往前走。这条路有人走过,不过走
的人并不多。时不时她注意到一些足迹,她认为那是马的蹄印。邓肯呢,她只看见
他弓起的背和在雪地上不停地搬动的两只脚。
她很希望他能转过身来,好让她看见他的脸;这会儿只看见他毫无表情的后背,
这使她有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