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旅社,是这样的寂静和萧索。坐在床沿,默看着门外的落雨,我的心思散漫之极,恍惚中竟疑心这是到了秋天。秋天,只有我一人,寓在古庙里。方丈经营不善,已经带着几个情妇携款潜逃。和尚们早就下岗了,到监狱里做了犯人的替身,两千块一个月,有“四金”。大饼只给我剩下半张,前年的;肉倒是有,还长在野猪身上,要自己去跟它商量。我望着佛像发愣,眉不来,只有眼去。
我想起了毓泽,想起了伯父母。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起身走了几圈,强作欢颜地吹起了口哨。皮鞋的鞋尖都翘了起来,像两条船似的,——只怕不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而是“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扁舟。我脱下来,仔仔细细地揩干,上油。
大饼,我有些想。出去吃点东西,心情也许会好一些。收拾得稍微干净一点的馆子我不敢进,怕价格贵。可现在是下午四点,不是正晚饭时间,兜了半天,才在一条脏兮兮的偏僻小弄里找到了我要吃的盒饭,大有在“灯火阑珊处”见到“那人”之感。
这家店的大排看起来不错,但我只要了四块钱的只有小荤的盒饭。等坐下来吃了一会,才忍不住对卖饭的小姑娘说:“我加一块钱,要份大排。”反正今天只吃一顿饭,别说五块钱,就是吃六块钱也不过分。
转眼又是周四,下午沈蓦打我电话。“怎么样,有面试吗?”“嗯,下周才有吧,不急。”我硬撑场面。
“你在旅社里住着,开销也挺大。我跟周柔砥商量了一下,你就到我们这里住一段吧,就跟他睡一张床上。我那张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太好了,真谢谢你老兄。”我高兴得大叫。
“谢我干什么,向柔砥说两句好话就是了。你睡觉不打鼾吧,他这个人很挑剔,晚上有一点声音就醒了。”
“不打鼾。这下解决我的大问题了。一个人住在旅社里,真的很冷清呀沈蓦。”
沈蓦安慰我两句。“行李不多吧,不多我就不过来帮你拿了。你今晚就住过来。我现在在外面,六点钟左右,我就到家。”
“好好,晚上我请你们吃饭,老早就说要请,你一直不答应,今天不管怎样,一定给我个面子。”我笑说。
“再说吧,这两天我胃口不太好。”沈蓦又推辞了。
我收拾好一切,去登记处退了房,头也不回地离开旅社!乘公共汽车时,驾驶员说行李太多,让我买两个人的票。没问题,买就买,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规定。
到沈蓦那儿,刚好六点半。进门扔下行李,我握着柔砥的手:“谢谢你收留我。”
他仍然是淡淡的,“你的事沈蓦已给我讲了,你也不容易,帮帮忙应该。”看他倒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准备好的感谢的话,压缩了大半。
桌上已经摆了四五样菜,都是超市里买的熟的。我不便拉他们出去吃饭了,只说:“明天晚上一定要让我做东。”沈蓦建议:“我们还是喝点酒吧。”柔砥去厨房洗杯子拿酒。饭菜的香味抓住了我,“这些天,要么吃方便面,要么在外面吃盒饭,我吃腻了。”
沈蓦说:“怪谁,这都是你自找的。你记不记得,去年你去香港时,晚上在酒店里给我打电话,得意洋洋的……。”可能觉得话不妥,他不说了,拿筷子给我碗里夹了一只鸡翅。
“柔砥好像很听你的话。你一说酒,他就去拿。”
“他这人,柔和起来柔得要命,有时又浑身是刺。”沈蓦往厨房看了看,小声说。
吃完饭,我抢着把碗洗了。后来听见沈蓦的房里传来女人的呻吟,原来他们在电脑上放碟片。“好哇,你喜欢看这个。”我拍着沈蓦的头。
他不以为然:“我非生而知之者嘛,看这个太正常了。来,你也坐下看。”嘴上招呼我,眼光可是半秒也没离开屏幕。
柔砥抿着嘴笑,“让他看吧,也就是过过干瘾。”
我也不好说什么,坐在床上陪看了一会才说:“柔砥,我早点洗了睡算了。”
柔砥借了一条被子给我用。我把被子裹紧,缩在床的外侧,将里面大半的空间留给他。我似乎有些挑床,到了一个新环境,一下子睡不着。写字台上的书和字典很多,我随手拿起几本翻翻,什么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朱子的《四书集注》、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和《越缦堂日记》。
柔砥后来进房了。“怎么,你也喜欢文学?”他很高兴似的。
我说:“不喜欢,中学时学得最差的科目就是语文了。你的这些书,看了有什么用呢,比如张之洞的这本。”
“这本书很重要哦,要钻研旧东西,少不了这本书。你读过《四书》吗?”他问。
我说没有。他很热心似的:“建议你读一读,读仔细点,这四本书,比后世的四万、四十万本书都管用。”
“饶了我吧。你也读字典吗?”
“当然要读字典,但我也知道,就是再花五年八年功夫,也还是通不了小学。像朱子这样的绝顶聪明人,一辈子钻研四书五经,尚且有许多地方没搞清楚,就是因为他的小学不行。我们这一代人,更别提。”他惋惜地摇头。
我见他脱衣服,微微有点尴尬:“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上,挺不好意思。”
“没什么。”
“我要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把工作定下来,然后马上自己租房子。”
他说:“我不急,大家到上海来混,都不容易。你条件不错,赶快找个女朋友吧,两个人合租房子,负担也轻些。”
我摇头:“哪有精力考虑这些事。沈蓦的个人问题怎么样,我估计他瞒着我。”
“他?也就是看看黄色碟片罢了,没什么实际经验。杨家有男初长成,躲在书斋未识人。”柔砥笑呵呵地。
“怎么能把这种事和感情相提并论?”我说。
“脱了裤子都一样。时代的进步是由不得我们的,哎,进步呀进步。”
“看不出你这么悲观。”
他不假思索:“是有些悲观。对许多女孩来说,结婚也未尝不可看作卖淫,只不过是从零售改成了批发,胆子大一点的婚后还可以批零兼营,——也许根本不用胆子大,丈夫本来就同意。这世界太实际,找不到好的,我就一辈子不结婚,宁肯去花钱玩小姐。”
“怎样才算好的呢?你要求别太高了。”
“我的要求低得可怜,只要她干净一点。”
“干净?”
“对。我是说心里。”
“你出去玩小姐,岂不是自己先不够干净了?”
“我也就这么一说吧。玩什么呀,蛋白质。”
一个看黄碟,一个读古书,这样的两人竟然也能和谐共处,我觉得很新鲜。把近一段的见闻和求职经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除了希冀,我似乎也有一点疲惫。我在上海的生活,也许会有太多与以前不同。我该多看看,多想想,不要轻易否定什么,尽快融入到新圈子里。
第一部分第四节(3)
不说“人生如梦”,至少找工作有点像梦,充满了戏剧性。
接下去的一周,面试机会突然钱塘江潮似的一起涌来了,什么贸易公司、网络公司、地产公司、资产管理公司、信托投资公司、高新技术公司应有尽有。有时,一天之内我要赶几次面试。市区地图必须随身带着,从甲地出来,往往须在路边展开地图,端详推敲半天,然后赶往乙地。估计脚上的皮鞋都被我折磨得发疯了,晚上趁我睡下后,要跳上床在我脸上踩一踩发泄发泄。
这种奔波不轻松。即使乘车路线不错,要找到面试公司的准确所在,往往也要走上好长一段路。遇上单行线也麻烦,去了容易回来难。或许是自己过敏吧,有些时候,我站在路边看地图,往往也同时感到路人轻视的眼光向我射来。
这些细节,不提也罢,作为一个外地人,总得额外地承受一些东西,我这样劝自己。好在面试渐渐多了,我看到新的生活在一点点走近自己。
如果回去得较早,饭菜我就会买好或做好,等他们下班一起吃。这天,大家在饭桌上聊起我的工作问题。我说:“一切都像在做梦。我认为很合适很有把握的几家,都和我擦肩而过,倒是几家我没有把握,面试时感觉也不好的,已经口头向我表示了同意录用。”
“你管他那么多。没饭吃的时候你发愁,现在给你端上一桌子菜,你竟然也发愁,不知道筷子该伸到哪个碟子里。”柔砥嘲笑我。
“有几家公司,估计这几天可以给书面通知。不过我也没吃准,到底该干哪一行。”
沈蓦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干老本行,上手容易,饭碗就比较稳当。网络公司呢,别看现在火,那是烧钱,没准到明年就要走下坡路裁员了;而且你不能搞技术,做做编辑什么的,只是个二等公民。到高科技公司吧,以你现在的资历,也只能做做市场营销方面的工作;我对营销有点偏见,觉得那不是一个知识密集型行业,一个博士做市场,未必做得过一个大专生,所以从长远看,这个行业也不适合你。”
柔砥反驳说:“我就是当编辑,难道也是二等公民?我反倒觉得,一切工作都是二等的,只有爬格子才是上品,‘文章千古事’嘛。”这也是他的矛盾处。他以前说过他的文章“不过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又颠覆了这个评价。
“你是在报社嘛,另当别论。这下行了吧。”沈蓦笑着。
沈蓦的分析也有道理,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该先做一段时间的外贸。但从长远看,这不是我的最爱,我最想做的,其实是投资银行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