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砥说:“苏俟漪看来是蛮有想法的。”
“我没什么想法,想了也白想。”
沈蓦对柔砥说:“你就是想法太多。爱搞文学的人恐怕都像你这样,脑子里总有两个人打架,思想总是被拉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所以就不容易快乐。现在只流行新新人类,不流行你这套了。”
苏俟漪很感兴趣似的:“哦,你喜欢文学?中学时我也最喜欢文学了,本来是想考中文系的,父母不同意,怕将来就业面太窄,收入又低,逼着我考了法律专业。”
“原来你也有这个爱好,其实专业不对也没什么关系,照样能在文学上作一点发展,而且可能比科班出身的更厉害。因为现在的大学教育同中学差不多,也是填鸭式,钳制人的性灵和思想;你没读中文系,脑子里就没让别人跑过马,可以按照自己的眼光和兴趣私淑前人。”柔砥有点兴奋。
我对文学一窍不通,藏拙地缄口不语。沈蓦说:“现身说法!所以你就成了填鸭教育的牺牲品之一,弄来弄去,就是弄不出一部小说。”
我正要发问,苏俟漪抢先了:“你在写小说?什么内容的?”
柔砥有点尴尬了:“写着玩的,写了一两万字就写不下去了。——‘观于海者难为水’呀。”
我猜,可能以前他交待过沈蓦,让他不要对别人乱讲,所以连我都没听说过。我说:“你的功底这么扎实,继续写下去,没准就成了一个大作家。”
苏俟漪也说:“我以后要多请教请教你。”柔砥说:“请教不敢当。你要真对文学感兴趣,可以给我们报社投点稿,字不要多,一两千字左右的,我们多交流交流。”苏俟漪笑着点头。
沈蓦说:“你这么忙,哪有闲心写文章。”苏俟漪佯作生气:“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就特别地忙,当然没有精力再写文章了。”沈蓦只好讪笑两声。
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无论跟谁说话,都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在,周围绝无第三人。她是个善于以静制动,抓住别人注意力的女孩。
她就和柔砥研究起文学。柔砥见她对古典文学很感兴趣,一时兴起,就把唐之传奇,宋之志怪与平话,元明传来之讲史,直至明清的人情小说,概要讲了一遍。苏俟漪很有些钦佩了。听她说喜欢诗词,柔砥又给她讲“诗刚词柔”的道理,说词毕竟是比诗次一等的东西,曲又等而下之,所以建议她多读诗尤其是唐诗;又讲起唐诗和宋诗的不同特点、黄山谷“以俗为雅”的主张,以及有关钱钟书《宋诗选注》的争议;继而又谈《槐聚诗存》的高下,是否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
这种时刻我没有一点谈资,只得又羡又妒地瞪着柔砥。这干干瘪瘪的家伙平时木讷,现在倒能口若悬河。
沈蓦先是插科打诨,没一句正经,见女友不悦,柔砥不理,只得蔫蔫地跟着认真听讲。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伸个懒腰说:“滑不滑稽呀你们,在这么个摩登场所谈文学。”直到柔砥说够了,默默地喝酒,苏俟漪这才和沈蓦说笑几句。
出了酒吧,沈蓦要送苏俟漪回学校,我和柔砥没别的地方好去,打道回府。他要坐公汽,我却要面子,拦了出租。想想今天,出来时的打车和后来的泡吧,都是我掏的钱,如果回去时坐公汽,就觉得没有善始善终似的,把今天的“风头”打了折扣。
车上,摇下窗,任风吹着。我望着街上的女孩,不禁感叹:“上海是属于女人的,这话不假。”
“可是别忘了,女人是属于男人的,这话更不错。所以,这城市说到底是属于男人的。不做出点事,就是白白地在这里生活一场了。”
他此时的豪气是少有的,我多瞧了他几眼。“怎么,不认识我?”我撇撇嘴说:“还行,还认识。”他掉过头对窗外说:“没准有一天,你就不认识我了。我是说,你们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认识我。”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高了许多,用手指着窗外的行人。这小子有点意气风发。我和他一起制造了大量的笑声,直笑到了家。
他一边洗漱,一边还在唱歌。我笑他:“好像是你去和苏俟漪约会似的,高兴成这样。”他说:“苏俟漪的确不错,人漂亮,个性也独特,在我以前认识的女孩中,找不出和她相像的。虽然说话似乎有点城府,但我看得出,她人不坏。”
“这些话,别让沈蓦听到,弄不好他要生气。”
“夸她女朋友好,他生什么气。我又没什么企图。你以为我高兴,是因为认识了她?她还没这么大魅力。”
“没有一点是因为她,也不可能。你的话就自相矛盾。”
他不说话,代之以高亢的歌声。我远走他乡,躲到房里去了。
第二部分第五节(2)
两天后的晚上,他突然对我说:“我要开始写小说了,要大干一场。”我大高兴:“是继续写原来的那一个吗?”
“对,三个月前,报社里正忙,我又有一些私事纠缠着,觉得脑子里太乱,停笔了。”
“你是不是同沈蓦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嗯。没有做成这件事,我不喜欢弄得满城风雨。还好这两天终于重新找到了点感觉。对于搞文学艺术的人,感觉是很重要的。”
“写的什么题材?公安类的、官场类的、历史类的、校园类的,还是什么类的?”我猜着问他。
“哼,我眼里的文学,就是指纯文学。那些东西,我不会写。”他颇为自傲。
“希望你早日发表,我也拜读拜读。”
“几十万字的东西,是要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不是想赶早就能早。白天我还要照常上班,只能抓紧晚上和周末的一点时间写。”
我说:“反正你上班也是跟各种文学作品打交道,脑子里不至于分割成界限分明的两块对峙着。像我,如果白天在商场上混,晚上再搞文学,那就比你累多了,自己跟自己打架。”
“嗨,你以为呢!”柔砥叹一口气,“那帮投稿的家伙,从文字中可以读出来,没几个是有真性情的,假里假气。我甚至敢武断地说一句,那些写所谓的美文的人,几乎都是丑陋的东西,从嘴脸到心脏,都丑。什么玩点小伤感啦、小忧郁啦、小情调啦,全都是垃圾。从我手中发出去的那些文章,按报社的尺度看,自然还可以,但就我个人而言,没几篇我喜欢。好容易拿到几篇好文章,又未必能发表。你说,我上这个班,我心里不打架?只怕比你打得更厉害。”
报社的事我不懂,听他一说,似乎也不很如意。我望一眼他满屋子的文学方面的书,又说:“但你的工作是跟文字打交道,总还比较单纯。”
他更起劲地反驳:“你以为我只埋头看文章就行了?错,报社里的派系斗争、人际关系,照样复杂得很。有时睡觉前想一想,自己白天说的话和所见所闻,都恶心得像什么似的。”
“那是你太有个性了。学学沈蓦吧。”
“我们报社都那么复杂,你们这种公司,就更不要说了。你还是提防点好,不要遭别人背后暗算。”
“那倒不会。我们老板和几位领导,人都不错,同事也可以。”我不以为然。
“这你就错了。老板就是老板,打工仔就是打工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装出一副慈悲的脸孔,你就当了真,要玩真诚、坦率,他就会一脚把你踢开。”他边说边泡了杯咖啡。
我不跟他争,嗅着四溢的浓香说:“你本来就睡得不死,还喝咖啡干什么?”
他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笔:“我今天不睡了,要把脑子里对作品的想法都记下来,免得忘记。”
“看来你是真的要大干一场了。”
“那是当然。等我出了书,我就把工作辞掉,我做回我自己,主宰我自己。”
“把工作辞了,你养得活自己吗?终身大事怎么办?”
他简直不屑置辩:“只要节约一点,我相信还是养得活自己的。结婚,结婚算什么。”
“你把这条路想得太顺,只怕不很稳当。”我似乎有点嫉妒他。
“文坛的事,我比你清楚。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会看到我活得很好。”
文学真有这么大魔力吗?我不信,从书架上取出《海上花列传》和《镜花缘》,半倚着床看。翻了好半天,也没觉出一点滋味,反倒两眼发涩,心中作苦,摞下书睡过去了。
喝多了水,夜里起来了一次,看见柔砥还危坐在灯前,依旧我想我的,我写我的。据说许多作家在更阑人静、灯明茶热之际,往往逸兴遄飞,脑袋最是好使。我不凑过去打扰了,又轻手轻脚地躺下,缩在被窝里。
看着他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情绪,略带暖意。再仔细想想,仍觉得模糊,不能确知其为何物。大约是有感于他的傻劲头,不苟且?
他是个不错的人。
我翻过身不再看他,重新召集了睡意,整个地包裹了自己。
这两个双休日,苏俟漪和我们一起过。屋里来了美女,生活顿见不少的起色。我们打牌、打游戏、看碟(当然不是黄碟),兴致都见比平时高了许多。没想到她一双精致白皙的手,挥舞起瓢勺来也很厉害,做出的一道道菜,怪不得人大流口水。我们对她有了更多的好感和敬意。
小小的一个屋,四个人窜来窜去,我和柔砥似乎都已和俟漪混熟了。没别的,我尽是羡慕沈蓦福气好。在她面前,他也算中规中矩,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示给她。那些不该让她看到的书和碟片,他早已送给了宫商和邓可登。进了他的房间,感到朝气、齐整、快乐,和他眉梢的笑意、梳得很清爽的分头保持着格调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