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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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森林-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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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监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    
    我向夜吹建议,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柔砥。她有些发愣:“大家都在遗忘他,你倒好,偏要凑上去。你说,跟他拉拉扯扯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种势利嘴脸,我给了她鼻子不客气的一指:“你想要什么好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我以前不懂事。我就不明白,这花花世界,他怎么就不知道享受,整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不识时务。”她嘟嘟囔囔地回房了。    
    明知道是对奶牛弹琴,我还是追到她房里。“依你看,我们这一拨人中,谁最够意思?你不觉得柔砥是一个稀有物种吗?”    
    “莫名其妙。我只知道要活得开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给脚趾涂指甲油。    
    柔砥的言和行,是很不一致的。他说人家写的赞美母亲的文章做作,但每月发工资的当天他就给家里寄钱;他对朋友有时也不乏嘲讽,但别人遇到难题时第一个赶过去的往往就是他;他总说许多社会现象他看不惯,但又曾热心地充当青年志愿者,还好多次无偿献血。他是行的巨人,言的侏儒。真正懂他的人并不多,他被自己的一张嘴拖累了。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去之前已打过电话。白天渐渐短了,等我下班出了写字楼,已是一派浓重的暮色,又被纷飞的小雨打湿。秋雨带来新凉,也更让我快意。我突变了眼神,想与人亲近。可惜所有的疾行者、伫立人,都与我不相识。我在暮色中分辨出很多的色彩,但又觉察这些都不过是白天的残骸,我失望了。我不再看他们,只走自己的路,眼神直勾勾。    
    路,要把我带到哪里,哪里都不是家。可是他们,这些株守一角的人,又哪里懂得家的好,世间太多的好房子被他们霸占,把这样的一个我排挤在外。我去看一个心目中的真朋友,可夜吹呢,只顾着忙自己的。我和她,真能组建一个家吗。    
    最后赶到他那儿时,已淋得不成样子了。    
    柔砥开门见了我,头一句就是:“也不知道打个伞。小心感冒,去洗个头。”又拿洗发水给我。我问:“你最近还好吧。电话里不太方便,我就没问。”“还好。你先洗了再说。你是干性头发吧,这洗发水是油性发质适用的。”他又去房里给我换了一瓶。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坐下来后,不着边际地闲扯了一会,才问出版社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嘘了口气,接下来没声音了。失意的人更容易忘形,他的头发胡子长得要命,目光也够阴郁,就算让太阳独独照他,他也无法粲然一笑似的。我也不催他,自顾着喝茶。    
    记得他说过,男性之间,要检验是不是真朋友,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就是看能不能在相对时坦然接受一点沉默,如果总是急着填满空白,那两人的感情肯定有些苍白。我和他在一起就能很自在地沉默下去,似乎这样更充实,甚至隐隐觉得有一种信任在滋长着。    
    后来他说:“书店里卖的那些小说,多烂的都有,有的写手据说一两个月就可以写一本。这些假文人,冒牌作家,伪劣文化炮制者!”    
    “是呀。冠盖满京华,鸡犬都升天。”    
    “我的这个稿子,比现在市面上的许多东西强百倍,可出版就这么难。”    
    我不太懂这一行的事:“以前编辑不是说得挺好吗,怎么变卦了?”    
    “谁知道他们出版社在捣什么鬼,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刚开始责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觉得好,肯定能出;可后来她又说自己作不了主,要室主任才能拍板;再后来,又说要发行部门点头,因为出版社现在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没办法,只得又去了趟北京,请他们吃了好几顿饭,还是没得到一个准确的回音。”他不停地咳嗽,差点把喉结也咳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导他。他的才华,人称“羞死班马,赛过元白”,曾让我觉得高不可攀,可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我都不如。说句残忍的话,这么一比,我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一点欣慰了。我劝他赶快重新找点事做,先稳一稳再求发展。    
    “我还有多少书要读,有多少东西想写。再找个工作,朝九晚五地,为人辛苦为人忙,有多少时间归自己支配。”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弄文学,以你现在的条件,只要踏实工作,生活肯定很好,老婆、房子、车子都会有。这不就可以了吗。”    
    “不,决不行。我做不到。”他的声音很轻,但坚定。    
    沙发上堆着很多书,我随手一翻,有碑帖、绘画、印鉴、《资治通鉴》、《GRE词汇速成》、《大学法语》、《西方名著选读》。看着这些玩艺,我知道自己的话是白说了。    
    “我能做的,也就是来看看你,帮不了别的什么。中国这么大,总会有识货爱才的编辑。祝你好运。”    
    他送我到门口,我又说:“你是浙江人,听说,南人北相是贵人之相。那你应该是有福的。”无法可想,给他一棵唯心的稻草。    
    我出了单元楼,发现雨还在下,想回去找柔砥借把伞,走到二楼,我又停住。他一定已把自己深深地关在房里了,我不想再去叨扰他。我在楼梯间坐了一会,回忆着我和他的交往,一边吸着烟。    
    然而我的心情,悄然地发生了变化,感到一种轻松。我作了进一步的设想,如果柔砥的情形更糟糕些,作为朋友的我,心情又会怎样?只怕还是可能在两人的对比中感到一点愉悦。    
    这似乎很“不够意思”,但我想起我失业的时候,柔砥虽然表示关切,还提出借钱给我,但心里是怎样的,怕也很难说。天才的艺术家,能把别人的痛苦,乃至自己受的折磨,都化作审美。如果柔砥真是天才,则当时的他未必会为我难过,这时的他也可能正捧着小说看得发笑。    
    比如李杜之间。李白对杜甫似乎并不太感冒,而杜甫为李白写的诗一共有十五首之多。正常的友谊该是对等的,所以杜未必真把李当挚友,而可能只是通过夸奖李来肯定自己。说得再明白一点,李死也好活也好,好也罢坏也罢,都可成为杜烹调诗歌的材料,让杜获得快感。就是对自己受的苦难,杜也可能乐在其中。    
    人心真不可测。我的愉悦也未必残忍,扪心自问,我甚至可以说,我爱自己未必比爱柔砥更多。这么说来,我岂不成了特伟大的一名男子?我觉得有某个地方不妥,又想了想,发现问题在于,我还不能肯定,以下两条描述的状态哪一个更契合我:    
    1.我像爱自己一样爱柔砥。    
    2.我像不爱自己一样不爱柔砥。    
    不要再想了,再想,我他妈成一哲学家了。    
    感觉有些疲软,我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又朝墙上踢了两脚,很用力地。用力。有力量总还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目前。    
    我掐灭了烟,大步下楼,再次把自己交付给夜雨。    
    


第三部分第十节(2)

    迎面过来一个女孩,身影有些熟,路灯很暗,她又打了伞,看不太清。她叫了一声:“姬汉,你怎么来了。”是俟漪。我忽然气上来,冷笑了:“我怎么就不能来,我又不是找沈蓦。”    
    “谁惹你生气了,板着个脸。也不知道打伞,小心淋病了。”她陪笑着凑近些,伞也遮过来。    
    我的冷笑本来就冷得不够,她一亲热,我不知怎么办了。我往伞外躲了躲,“沈蓦看见了要不高兴的。”    
    “他今天出差去南京了。——看到了也不怕啊。”    
    我问:“那你来干什么。”    
    “有些东西落他房里了,我过来拿一下。——你现在还好吧。”    
    我耸耸肩说:“还好,没死,让你们失望了。”    
    她有些不满:“呃,我是真心关心你呐。正经说话行不行。”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你比我大好几岁吧,说话还是这样。”    
    “俟漪,我有时觉得你比我大。真的。”    
    “我长相显老?或者打扮成熟了些是吧。”    
    “倒不是。或者这么说吧,我说的大小是相对的,你倒不是显得绝对的大,只是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相对的小。”我没多想,直话直说。    
    “我就这么有威慑力,让人敬而远之?”她对我的话有点困惑。    
    “怎么会敬而远之。不是威慑力,是亲和力,魅力。——伞,我拿着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吗?”    
    “当然好。今天真巧,能碰见你。啊,天凉了。”她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笑着。    
    “那,你上去拿东西,我在这等你。”    
    她有点尴尬似的:“刚才骗你的,我是专门来看柔砥。”    
    我很高兴:“好嘛,我也是来看他,这么巧。”    
    “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她捕捉着我的眼神。    
    “没想法。应该来看他。哎,叫梅夜吹跟我来,叫不动。”    
    “是吗。算了,我改天再来吧。今天,我们好好聊聊。”她又靠近我。    
    “改天一定要来。柔砥现在最需要朋友。”    
    我和她,就在一张伞下慢慢地走。出了小区,经过好几家咖啡馆、茶楼,我们都没停步,似乎都希望在这张伞下多挤着走一会儿。事情也真怪,我好像就一直和她是这么亲近着,不曾有过长时间的疏远,不曾有个叫沈蓦的东西插在两人之间。看看柔砥,想想自己,我现在真的很想多有几个朋友。    
    “天凉了,是吧。”她又说了好几次,每次都耸耸肩,看着我。怎么不晓得把外套脱给她,我骂自己粗心。我问她要不要,她又说不要,只笑着看我。    
    我们归终还是坐到了一张桌前。服务生把茶送上来时,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放在了杯口。等他背过身,我把俟漪的杯子拿过来,用面巾纸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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