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 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 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么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 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 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 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 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 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 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 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 吗?你还要做什么?你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为止?”“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 云楼低而沉的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的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 的力量,那么诚挚,那么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 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你凭什么让他走?”“他 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的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 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 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 我!你让开!”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的说。
“你… ”小眉惊愕而愤怒的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他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 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他在这目光下瑟缩 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的淹没住了。敌 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的说: “你——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的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现在吗?”“是的!”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 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的嚅动着,语音像一声 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么,我们走吧。”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 都不说话,只默默的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 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 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腚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 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么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 走着,走哌哌哌哌。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 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 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远 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档的鸣叫。他们停在 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的,他凝视着他, 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情。她悸动了一下,浑身酥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的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的望着他。“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 “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 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的看着他,但是,逐渐的,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 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档的说。“我一度 以为我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 眉!”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 眉!”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强而有力的紧压着,他凝视她, 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 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 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 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 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 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 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 的、慢慢的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射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 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 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暴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 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唔。”“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
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的、不安的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 睛是迷蒙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 我!”
“你明知道的。”她轻轻的说。
“知道什么?”“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 焰,透过了那层迷蒙的雾气,直射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哦,小眉!”他 喊了一声,热烈的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情人们的,月亮隐进云 层里去了。
彩云飞Ⅱ 26云楼惊奇的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情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情。第二天早 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 有抱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 喃喃的说:“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的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 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么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 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 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 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的吹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 及待的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 的要见小眉。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 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 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 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 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唐小眉? 什么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么唐小 眉!”
那么,他将怎么办呢?他胡乱的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的涌起一阵忐忑 不安的情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强了,再连连的按了 几下门铃,他紧张的等待着,怎么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 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 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 清的问:“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的,结舌的说:“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