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坐在桌子边上,他说:看会儿书吧,也该安静一下了。
说着,他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牛津英汉词典,一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个手就这么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
我很惊讶:你在看英语吗?
他说:背辞典。
天哪,晕倒,圣诞节的晚上,你居然背辞典?
杨易笑笑:安静一会吧,宝贝,你不累吗?
再累,也没有背辞典累。
背辞典不累,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的是新华字典。字典里很多故事,我至今认为我良好的文学功底跟看字典有很大关系。你知道吗?全世界最好的一本书,就是辞典。这本牛津辞典我看了九年,从大学到研究生,到现在,九年。可是还是有我不认识的词。所以不看怎么行?
我抢过他的词典,上面密密麻麻的注解,我瞠目结舌。
我说:考考你吧。
杨易高兴的答应了。
圣诞节的晚上,我一个一个地翻着那些我闻所未闻的单词,看着杨易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的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单词,我觉得眩晕。杨易几乎无所不知,他就是一本活的牛津英汉辞典。
我放弃了,他拿回了词典,淡淡一笑说:大家都有长项。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
还有礼物?
我看到了厚厚的一本:不会是辞典吧?
我撕开了包装纸,看到了一本书:徐志摩诗集。
说句实在话,我还是有点失望。
女人总是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宁愿喜欢一支口红、一瓶香水,也不要一本书。张爱玲第一次拿稿费也不过是去买了一支口红,男人永远不会明白这样的花钱逻辑,可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觉得这是这么得理所当然,熨贴而合理。所以,这本书就像杨易买给我的所有的苹果、柑桔、草莓、柚子一样合乎男人的口味,却不对女人的脾胃。尽管,这是一个喜欢读书、也经常买书的女人。
我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却难掩失望之情。我甚至连翻都没翻。
可是杨易取出了那本书,轻轻地读给我听。他说:我想找一个女孩子,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就像现在的你,我们一起读书,火炉暖暖地烧着,以前,我觉得这是一种奢望,可是我竟然遇见了你。你愿意和我一起过这样的生活吗?
杨易握着我的手。
脚下的小火炉烧的火烫火烫的,就像杨易所憧憬的结果。
如果那一天,如果那一夜,我没有从杨易温暖的大手里抽出我的手,一切将会是怎样?
可是,我愣住了,我生生地抽出了我的手,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开玩笑吧,对我来说,这太遥远了。你吓到我了。
杨易很尴尬,徐志摩的诗集和牛津辞典摊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突兀。
我站起来: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你背你的辞典吧。
杨易也站了起来:我送送你吧。
算了。别浪费时间了。
我毫不犹豫地准备往外走。
杨易合起了《徐志摩诗集》,放在我手里。
我想了想,告诉他:太重了,留在你那里,改天再拿吧。
杨易没有说话,他说:我明白了。
我走出杨易的房子的那瞬间,觉得好轻松。这样结束吧,本来就是一个误会,误会彼此会走到大家都理想的结局,但是太快,太快地走到了大家都不想要的结局。杨易,是聪明、脆弱而敏感的。
三天后,我还是收到了水果还有那本《徐志摩诗集》。
此刻,这个失眠的晚上,我突然那么渴望再找到那本《徐志摩诗集》,好安慰我在墙壁的这一边,难以克制的伤感。
我开亮了台灯,蹑手蹑脚地下床,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那本《徐志摩诗集》,多少年了,我从没有打开过它,但今晚,我想念念徐志摩的诗。
我拿出了书橱最外面一排的书籍,我记得《徐志摩诗集》被我放在了最里面的一排最不显眼的位置,就像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果然,灰色的书脊上,黑色的五个字——徐志摩诗集。
我拿出了书,掸了掸灰,然后坐到床头,翻了开来。
PART 5
41.那是一本爱的日记
每首诗旁边都密密麻麻地写着杨易的心情纪录,就像他在牛津英汉辞典上做的那样。
我看着那本诗集上的批注,眼角有一点点酸楚。
杨易这么写:上海的天这么冷,三月了,风吹在脸上还是刀割一样的疼。可是,我要去看我的屏儿了,她离我那么远,可是心里想着她,风吹在脸上,慢慢的竟然没有了感觉,慢
慢地竟然有点暖意。我想我是陷入了爱情,只有爱情,可以让我每天从上海的东边骑车到上海的西边,20公里还是30公里?也许是上帝要考验我对屏儿的诚意,才把我放在了她身外那么远的所在。可是我要对上帝说:我不怕,我要去见我的屏儿了,屏儿在窗边等我,她的眼睛就是我的终点。
杨易外表的冷和内心的热是这么对比鲜明,我在这本险些被我遗弃的诗集里阅读着杨易每天的心情纪录。
记得那天杨易来送书的一天,照例带来了水果。我想,也许他是来做最后一次尝试的,如果那天我愿意走下楼去,再看一眼他的眼睛,也许我们不会这么分手。但是,我听到了他呼唤我的声音,却留在了原地。我对我的室友说:你下去,告诉他,我不在。
杨易并不相信,他执拗的在楼下等了我两个小时,但是,我没有下楼。
于是,杨易托我的室友带上来他的水果和诗集。
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诗集,才发现这是一本爱的札记。杨易在最后一页这么写道:屏儿,这是我跟你在师大相遇的第一天。你让我心潮澎湃,狂浪不能自已了。我居然就这么吻了你的额头,你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竟然留下了我的吻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一天,我像变了一个人。回到家,我这么兴奋,我四处找爱情的诗,想看看我是不是还不够疯狂?我在房间里大声地朗诵徐志摩的诗,只恨自己是学物理的,没有生花妙笔,送给你人世间最美丽的文字。可是,只有最美丽的文字才配得上你啊。我想,也许我应该把我每天爱你、想你的话都写在这本诗集边上。这样,徐志摩的美妙文字也属于你,而我,像丑小鸭一样的感情也可以捎带在这美丽的词句边上一起给你。于是,美丽的,简陋的、别人的、我的,都是你的了。然后,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可以一并给你,我的心和我的一切。——杨易。
我的眼角,慢慢的,有一滴泪珠滑落。
这就是杨易的爱情。
我轻易放弃、残忍抛弃的杨易的爱情。
杨易在一年之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时候,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联系,杨易,就像他出现的方式那样,又突然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我完全理解杨易的走,我一直觉得杨易是选择了一种最美妙也最令人回味的方式走的。就是那袋水果和那本诗集,然后默默地消失。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封信、甚至再也没有一次偶遇。我说的那句话,让杨易深深地痛苦了,失望了。
一年后,他打来的电话里平静而安详:谢谢你,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终于拿到了美国签证,很快,我就要走了。真的要感谢你,感谢你鼓励我去作第四次傻瓜。
然后,杨易挂了电话。
电话这头,我很难过。
突然间,那时候,杨易跟我描述的场景栩栩如生地刺激着我,也许,我已经无意间失去了这一生最爱我的那个男人。也失去了我最好的一种生活方式。
……
我的眼角有点湿润,我觉得自己有点傻。都是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开始想杨易,想那个莫须有的未来。但是我忍不住问我自己,当赵睿在若干年后出现在我面前,我那么义无反顾地嫁给他,我尽管找了那么多的理由,难道不是因为,他有一点像杨易?难道不是因为,他也有着一样的安静、一样的执著、甚至一样的出国梦?潜意识里,难道我还不敢承认,我害怕再一次失去杨易,因为幼稚的理想和无知的傲慢,而再一次和幸福失之交臂?难道我还不敢承认尽管杨易的样子已经渐渐地淡化,但是,杨易始终是陈光明的负面,牛津辞典和没完没了的Party、狂欢就像地球的两极,可是无缘的我,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我不敢想象,那一个圣诞夜,我没有从杨易的手中抽出我的手,而是任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到美国,那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又会怎样看待在中国的这样一个女人,以派对、聚会为乐事,写着速朽的文字,然后等待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一天天地变大。我会怎么看待这个女人?羡慕还是鄙夷?
我无法想象。
可是这一夜,伴随着陈光明在薄薄的墙壁的那一面哼哼哧哧的声音,我忍不住一再想象、然后推翻自己的想象。我承认,怀孕让我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离婚又让我变得如此怀旧,而陈光明的这一走、这一回才真的让我如此思绪紊乱。
42.灯亮了
我被这本蒙上了灰尘的《徐志摩诗集》勾起了无限的涟漪,一瞬间,心碎,像一阵暴风骤雨无遮无拦地袭来。杨易,你现在好吗?赵睿,你现在好吗?那些在我生命中曾经出现的可能的爱情、可能的幸福都还在吗?
我想起了杨易给我写的那些信,厚厚的,一整沓一整沓地被橡皮筋捆着放在书橱下的阴暗角落,那些纸上的爱情,包裹它的只剩了一个破旧的牛皮纸袋子了。那些夜晚的倾诉,每
日每夜的倾诉,花费了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动用了最美丽的感情写就的文字,只剩下了一个牛皮纸袋子来装载。我,该是个残酷的人吧。
突然,隔壁的灯亮了。我听到陈光明的拖鞋啪嗒啪嗒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轻声的谈话。洗澡水轰地一声从热水器熊熊烈火的烧灼后,穿过灰色的自来水管喷涌而出。而那个女人,陌生的女人此刻正穿过走廊,向热水走去。
他们完事了,该清理战场了。
我的门被敲响了,我还没搭话,陈光明的脑袋就探了进来:怎么,还没睡啊?
我揉揉眼睛,装得很疲惫的样子:被你一说,倒有点累了。
陈光明做了个敬礼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