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他奉旨出宫开府,父皇封了他为仁王爷,赐了水草丰美的采邑。
他仿佛是获得了自由的鸟儿,与司空吟诗作对,抚琴唱曲,沉醉在诗词歌赋当中。他也知道,暗中曾经有人前来游说司空,请司空到二皇兄府上去,并开出了极丰厚的条件。
司空却始终不为所动。
冉惟有时会想,也许司空去了二皇兄府上,比留在他王府里更能施展他的满腔抱负和一身才华,毕竟,他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只想做一个游遍天下,记载山川壮丽秀美的行者。
而司空,却是保定司空家的司空。
大明朝开国至今,有一则不灭的传闻:天下谋士出保定,保定谋士只司空。
这天下最好的谋士,出自保定,而保定最好的谋士,则出自司空家。
朝廷也是忌惮着司空家谋士第一的名头,才要他们送一个儿子进京,名为陪读,实为质子。
如果能笼络了司空闻,想必司空家会心怀感激,日后定会倾力相助罢?
可是司空只是笑,不肯去二皇兄府上。
“我是妾生的孩子呢。”司空温润的笑中,带着一些苦涩,“从小就被教导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只是这些。我虽然才名在外,可是,其实只是虚名。司空家真正有谋略智机的人,全数是那些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孩子。我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即使牺牲了,也不要紧的幌子。”
冉惟忽然心生不忍,不忍看见司空眼中那种认命了的颜色。
冉惟猛地伸手抱住司空闻略显消瘦的肩膀:“没关系,君毓在我的眼里,是最好的。我只要君毓就够了,那些满腹权谋的,不是我要的。”
司空听了,露出很温和,很美丽的笑容来,回手抱住冉惟。
“是,我也只要冉惟就够了。如果冉惟想要得天下,我就是拼死,也会替冉惟得到。”
“王爷,用膳……啊……”有侍女推门进来,看见两人抱在一起,满面愕然地又替两人关上门,静静退了下去。
冉惟和司空看了看两人现在的姿势,连忙放下彼此的手,分了开来。
只是不知恁地,外头渐渐有传闻说,仁王爷有断袖之癖,好龙阳之兴。
冉惟是不在乎这些的,清者自清,只是担心司空。司空是这样温润美好的男子,不应受到一丝一毫的污言蔑语。
不料司空只是笑:“有些遗憾呢,不能坐实了那些传言。”
冉惟目瞪口呆,惹得司空一阵轻笑。
冉惟不知道宫里头是不是也听见了这样的传言,但是父皇的确已经着母亲替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姑娘,准备要替他大婚。隐约中,还有要在他大婚之后,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冉惟有些无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立一个王妃,然后成为储君,他只想和司空简简单单度过月升日落。
番外之但惟君故(4)
然而这一切,都还来不及实现,已经化为泡影。
母亲在去京郊感业寺替他祈福回来的路上,遭死士狙杀,陪母亲同去的十四皇叔替母亲挡下了致命一击,一时宫中乱成一片。大婚立储的事,就此搁置下来。
冉惟原以为,那些纷扰阴谋,会因为十四叔受伤,而暂时平息,却不料,嘉桐,他最好的朋友,就在此时,指证他里通外国、阴谋篡位、蓄意夺嫡。母亲为了保他性命,在父皇面前,自请求死,只望父皇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饶他不死。
被御林军重重围困在王府中的他,甚至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就被贬谪,发往金陵,永世不得回京。王府里的下人小厮婢女,愿意跟他流放金陵的,只有老管家朱九和几个自小就看着他长大的老嬷嬷,还有,就是司空。其他人,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逃离这场大难。
“王爷去哪儿,司空去哪儿。”司空红着眼睛,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他哭得肝肠寸断,咬碎刚牙。
嘉桐!墨慎!即使你们顾忌我,便杀了我,为什么,要连累我的母亲?
只有司空,一直陪着他,照顾他,在他浑浑噩噩时,耐心地开解他。在遇到狙击劫杀时,拼命保护他。
“王爷,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司空在他耳边说,找出元凶的希望,替母亲平反昭雪的希望,回到帝都的希望。
他便一点一点安心,在金陵安顿下来。
他渐渐发现,他离不开司空,连睡觉,都要司空陪在他的左右。
只有司空在他身边,他才觉得安心。
倘使司空离开他的视线太久,他会心浮气躁,无端牵念。
无情儿看着他神思不属的样子,在一旁笑眯眯说:“若你忽如其来,便思念一个人,想得心都痛了,那便是爱了。”
他悚然一惊。
细想,无情儿却没有说错。
可是,他害怕,害怕爱了,却又失去,害怕司空像母亲一样,为了他而死去。
他只能流连于侍姬美婢之间,想让自己忘却。
司空变得憔悴,变得寡言,望着他时,温和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痛苦。
他看见了,可是他只能逃避。
连无情儿,都看见了他的逃避。
“若不爱他,便放他走罢,冉惟。长此下去,司空会枯萎而死。”
他只是大口喝酒,想以此麻痹自己对司空的渴望。
“你可以做样子给世人看,却不能做样子给司空看呵。”无情儿如烟般叹息,倘若爱是如此痛苦的事,她这一生,都愿做一个无情无爱的人。逍遥自在过一生,那便好了。
“你不会瞧不起我么,无情儿?”冉惟苦苦地问,若他抱了司空,会不会,把司空也拖下无间地狱?
无情却笑了:“我怎会看不起你呢,冉惟?凡有勇气爱上一个人的,我都是佩服的。”
爱一个人,要包容他,要忍让他,要教他开心,把痛苦和折磨,统统揽在自己身上,独自忍受。
是何等伟大呵。
“我只是害怕,如果我拥抱了君毓,就会失去他,被他厌憎……”他患得患失。
无情烟淡浅笑,有爱,便有烦恼,不是么?
“我听说,保定司空家,有意要接司空回去。反正现在太子之争大事底定,司空家选择了站在二皇子一边,司空的质子身份,已经可有可无……”
无情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仿佛一枝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竹林。
回到王府,他在司空的房里找到了正在收拾衣服的司空闻。
“我不放你回去,我不放你回去!”他一把打散那一堆叠好的衣服,然后紧紧抱住了司空,抱住了这个一直都陪着他的、温润的男子。
司空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衣物,轻轻回抱住他。
“只是天气凉了,我想把夏天的衣服整理一下,放起来。我没有要回去。”
番外之但惟君故(5)
他脸上一红,原来中了无情的圈套,可是手臂却收得更紧,有些霸道地说:“君毓,要永远陪着我。”
“好,永远陪着你。”司空眼睛里隐隐有笑意。
那天,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
从少时起,他们同榻而眠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夜,似这一夜,让两人手足无措,却又抵死缠绵。
“终于让你坐实了外头的传言。”他把司空揽在胸前,似笑非笑。
司空的长发,铺陈在他的身上,微闭着眼,听见他这样说,轻轻在喉间咕哝了一句。
这下,再也回不去了。
是啊,再也回不去了。
他抱紧司空,也闭上了眼睛。
只要这样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同心跳,那便够了。
番外之司空闻(1)
我叫司空闻,字君毓,保定司空家的六少爷。
我是妾室生的儿子,却很得父亲的宠爱,从小便将我带在身边,捧在手心里,请师傅教我吟诗作赋,舞文弄墨,六岁的时候,已经才名在外。
我那歌女出身的母亲常为此洋洋得意,在府中趾高气昂,对下人颐指气使。
我看得出,虽然府中上下人等,对母亲的作为,十分厌恶反感,可是鉴于我甚得父亲宠爱,他们也只能隐忍不发。甚至还会暗暗说,还好六少爷没有继承他母亲的骄慢强横。
我有时候会劝母亲,为人须得饶人处且饶人,为自己留条后路。母亲便把柳眉一竖,说她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母凭子贵,出人头地,难道不该受人尊敬么?
我那时已经学会了,即使不开心,也要润雅地微笑。
我想,只要母亲开心就好。
家里的兄长姐妹,对我也是好的,只是那好中,总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淡和怜悯。
大抵,是觉得我有那样一个让人难堪的母亲罢。
父亲常常说,看看我的闻儿,温和润雅,将来肯定是一个谦谦君子。
这样的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到了十二岁头上。
宫里派了人来,带着一纸圣旨,着我进宫,陪皇子读书。
母亲听了,几乎发疯。
母亲是在欢场上呆过的,自然见识过那些王宫大臣为官为吏者的嘴脸,母亲不想我进宫去。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天街无尽的皇家?
父亲却痛斥母亲,说母亲是妇人之见。
“养兵千日,尚要用在一时。我养他十二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你不用求我,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父亲甩开母亲的手,像甩开一堆污浊的烂泥,神色是厌恶的,口气是冰冷绝情的,“朝廷忌惮我们保定司空家,早就有意要从司空家选一个质子,我就给皇上一个质子。我疼他,宠他,溺爱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宫里要带走他。真正的司空氏,我是不会赔进去的。”
我躲在门后,看着母亲泪流满面,听着父亲冷酷决断,忽然明白,这十二年的宠爱,都是为着把我养成一个只会风花雪月,却不懂得权谋智机的公子哥儿。我的才名,转移了大部分对司空家的注意力,分散了朝廷的视线。即使把我送进宫去,也不用担心成为司空家的把柄或者累赘。
早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被抛弃了。
在离开保定进京前的晚上,我擅自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一个人,在对月独饮。
见我进来,父亲似乎并不意外,只指着书桌对面的椅子,叫我坐下,并替我倒了一杯酒。
我接过酒,然后便跪在父亲面前。
我对父亲说:
“此去,山长水远,归期迢迢,孩儿不能尽孝父母膝下。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