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皇城遗址公园向南,梁雨问我想好去那儿吃了?我想起东华门有个烧鹅仔,好长时间没去了,说着,车向右一偏,“就这儿吧。”梁雨问。我朝左一看,烧鹅仔宽大的玻璃窗前停了好多辆车,我说先找车位吧。好不容易停了车,走进去一看,座无虚席,而我早饭又没正经吃,此刻闻着满大厅的饭味儿,肠胃立马兴奋得“咕咕”直叫。
就在我们像日本鬼子似的用目光进行地毯式搜寻时,听见喊我的名字,远远看见有人向我招手,我认出是于捷,便拉了梁雨一起过去。只见一桌围了五六个人,张同也在,正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我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脸上觉得热热的。于捷招呼服务生给我和梁雨搬椅子,又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我,这样我就坐在了张同的身旁。
张同说我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好,这对医生的治疗是最大的辅助。并说有的人病虽不重,可精神先垮了,一个人精神死了,肉体还有什么意义。
我和张同说话的时候于捷又点了两个菜,然后就和坐在一旁的梁雨聊天。我感觉到梁雨的目光一直没能离开我的身体,但我根本不在乎,就是说我根本不掩饰我见到张同时的欣喜,而且我发现张同脱掉白大褂儿,穿着平时的衣服显得亲切随和,那种矜持的神色也被冲淡了许多。
我问张同我什么时候化疗。“越快越好。”张同道。于捷插话道,我看你明天就回医院化疗吧,你的气色比我还好呢。又说,记得施嫱吧,就是你们病房原来的那个八床。我想起来了,那个同时跟两个男孩儿谈恋爱的时髦儿女孩儿。
昨天又住院了。
可她出院的时候多精神。
精神没用,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了。
于捷说完这句话睁大眼睛问张同,施嫱大概还有多久。一桌的人头齐刷刷地转向张同。张同看一眼于捷,我知道他在责怪于捷,但一般人看不出来他是在责怪谁。
张同看看表,说下午还有一个手术,要早点回医院。于捷也站起来要跟张同走,被张同拦住了,他指着挨梁雨坐的那个穿黄色羊绒衫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让于捷再陪陪王主任,不等于捷搭话就飞快地离桌,走出四五步回头对我说,别太累了。
小姑和张文正回来的时候,北京的天气出奇的好。房顶上积了一冬天的雪开始溶化,雪水流了一院子,大姑夫用一把长把儿笤帚将院子里的雪水朝着院子当中的下水道口扫。一边扫,房顶上的雪水一边朝下流,真不知道大姑夫是不是要这样循环往复地扫下去。
小姑站在我的屋子里看大姑夫扫雪,嘲笑大姑夫说他可能是要借此锻炼一下身体。大姑夫直起腰的时候,小姑悄悄对我说你看他出汗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院子里的水流得像河似的,大姑夫不再扫了,他站在北屋的廊檐底下,一只手撑着笤帚,一只手插着腰,满脸通红。这时候大姑在屋里敲玻璃让大姑夫进屋去,大姑夫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径直朝我屋子走来。走到门口并不进来,站在门口说让小姑到大姑那里去一趟。
小姑回到我屋里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信封。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大姑给的红包,大姑竟然知道她结婚了。我说这有什么稀奇,无非是大姑夫告她的,她对结婚理解与否就令当别论了。小姑说得了,她还问了张文正的情况,一点也不痴呆,还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像她和大姑夫那样。我笑了,说,看来大家都有当榜样的欲望。小姑说她就没有,说着就严肃地对我说千万别结婚,后悔莫及。我说还用你来告诉我,我又不是没结过,以后是不会再结了,当然,想结也是不可能的了。
余利打来电话,告诉我蓓蓓他们出国的事正在办理,问我没改主意吧。我听了叹口气,我还有什么资格改变主意呢,我能不能活到他们办完出国手续都难说。余利说我总那么悲观,要是都像我这样世界不就完了。
晚上张文正来了,我问他结婚后小姑是不是就要搬走了。张文正看着小姑只是笑,却不说什么。小姑说,走什么啊,走哪去,我哪都不去,就住这儿,谁不愿意住这,谁别住。张文正说,我也没说不住这儿呀。然后转过头对我说,张同让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如果身体状况好,就考虑开始化疗了。
第二天一早我给张同打电话,约去医院的时间。张同说现在就可以去,我看了看表八点一刻。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10(3)
到了张同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一抬头看见门上贴了一张不干胶纸条,写着:小萁:我临时有个手术,大约一小时,等我。
我在医院宽大的走廊里来回溜达,走过我身旁的大多是些穿病服的病人,他们有的步履艰难目光呆滞,有的面容枯槁头发蓬乱;而那些“白衣天使”们却脚步轻盈、神态自若,我想,他们的这种安详,是建立在对于死亡和疾病司空见惯的基础上的。这时,迎面推来一辆
车,病人的头已经用被单完全蒙住了,不用问,人已经死了。让我吃惊的是走在一旁的除了一位个子矮小的护工外,那个漂亮的护士竟是王丽。王丽也看见了我,冲我招手,我问王丽一大早就往太平间送人啊。王丽说谁让她一大早就走呢,再说也是姐妹儿一场。这时我看见了从绿色的被单下露出了半截儿雪白细腻的胳膊,以及胳膊上那个丝线编织的耦合色手镯,由于失去了血色,更显得涂抹得细致的大红色指甲油耀眼夺目。我的心一沉,轻声问,是施嫱?好像她正在熟睡,怕惊扰了她。王丽点点头,并不停下来。我下意识地跟着她们走,一直到了电梯旁边,我不知道我这样跟着有什么意义。我们都站在有些拥挤的电梯间等电梯,王丽说小萁你不要跟着我们,太平间在地下二层,再说也不让一般人进去。我点头,走近王丽伏在她的耳朵上对她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眼施嫱。王丽很疑惑,她朝四周看看,周围都是忙着看病的人,要不就是住院病人的家属,总之都是活人,而我要在这些匆忙的活人中看一个死去的人。
王丽还是点了一下头,我便轻轻地撩起床单的一角儿,虽然我心里有准备,还是被施嫱的苍白吓了一跳,她的皮肤比活着的时候细腻得多,表情一点都不痛苦,嘴角处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笑意,这让我多少感到一点欣慰。我看见一缕头发挂在施嫱的右边脸颊上,就想帮她弄整齐,恰在这时电梯来了,王丽让我靠边,然后将被单盖好直直地推进了电梯。周围的人不知道车上的是死人,还是并不在乎,反正他们的神情都十分坦然和平静,好像都参透了人生的某种机缘,视死如归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张同办公室门前的,见刚才还紧闭的门开启了一道窄窄的缝儿,贴在门上的不干胶纸条也不见了。我有气无力地敲了下门,张同大声地让我进去。我看见张同俯身在抽屉上找着什么,他说你先坐,然后从抽屉的仅里边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施嫱让他代为保管的,死后交给她的家人。又侧过头看着我,说,施嫱死了。我点点头,说知道。他一点都不惊讶,也不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反倒为他的平淡而吃惊,想了想也就没什么了,一个整天同死亡打交道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的呢。
张同将施嫱的信放在他的桌子上,信的旁边是堆积成山的医书,还有他学生的论文。
张同看着我的脸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苍白。我忍不住说,我刚才看见了施嫱。张同用手指在那张放着施嫱的信的桌子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刚才还有些沉重的像石头的气氛,顷刻间就被他敲得土崩瓦解。
“不要管别人的事情,那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治病,尽量拖延生命。”
张同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将茫然的目光流泻到那些医书上。
张同的话对于我,永远有着魔杖的力量。就在他说完那几句话没过几秒钟,我感觉到刚才仿佛停止流动的血液,转眼间奔涌起来,我的脸都感到发烧了。
从检查床上下来,张同说,明天来办住院手续吧,你可以化疗了。我一边系鞋带儿一边支吾着,说还没准备好。张同笑道,可你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想说什么,张同却已经走出了检查室。
我追上张同那永远匆忙的脚步,对他说我做过一个关于他的梦。张同将脚步放慢了,把脸转向我,问我他在我的梦里什么样儿,是不是很丑陋。我刚想否定他的推测,迎面走过来的几个穿白大褂儿的年轻大夫一下子就把张同围住了,他们都想观摩他下午的那个手术。张同对我说,先回去吧小萁,我会让张文正把住院条带给你的。
晚上张文正送住院条的时候,梁雨在我屋里,梁雨看着住院条很吃惊的样子,这么快就又住院吗?是化疗。张文正解释道。梁雨问化疗的结果会怎么样。张文正说那就看她自己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然后又补充道,看她的运气。
小姑在一旁说,什么运气,医生应该讲科学。张文正说,科学当然要讲,医生尽了力,其他的就是病人自己的事了,老百姓所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小姑说,得去跟大姑夫说一声,就推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大姑夫知道了,并说大姑竟然连她都不认识,管她叫小萁,大姑夫告诉她这是思珊,她说不认识思珊。张文正说应该去医院打输脑宁。
九点多钟张文正走了,我们都劝他别走,住这儿得了。他笑着不说什么,可还是走了。小姑赌气说,让他走吧,谁还求他。然后小姑就回自己屋去了。
我去北屋看大姑。进门以后叫了她一声,大姑坐在轮椅上茫然地看着我,我问她认不认识我,我是谁。她摇头,大姑夫在一旁指着我说,这不是小萁吗,刚才你还说思珊是小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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