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懵懂懂地听着佳苇的话,心,还没有从那场铭心刻骨的漫长悲剧中转换出来。
这场悲剧由来已久。我不知道何处是它的源头。我也不知道,有关它的一切起承转合,是不是上帝专为我们设置。这是人生悲剧、社会悲剧和生命悲剧,有些和艺术有关,有些和艺术无关。看到佳苇的爷爷赤裸的肩膀扛着那个粉红的婴儿,走向小镇古城门浩荡江天的河岸,我想,就在那一刻,可能过去的那个柳偃子——已经死了。许多年前,有朋友开玩笑地对我说,要你在某个地方,某个场合,某个夜晚,某个环境,和某个你相爱的或不相爱的女人有过一夜风流,无论,当时对这个女人的肉体和心灵带来了什么,这些都不要紧。突然几年、十年后,当你在某个地方,某个环境,某个场合,白天或者夜晚,一个生龙活虎的男孩,如花似玉的女孩向你跑来,陌生地望着你,微笑或哭泣,面无表情……而旁边,葡萄藤一片蓊郁,葡萄架下有蜜蜂在嘤嘤嗡嗡采集花蜜,那是生命延续的符号,或某人指着孩子,说:
他就是你的女儿,或者儿子!
你想,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的伤痛?不幸的是,朋友的话,居然在我生活中应验了。朋友卷曲着一头乱发,像魔鬼。他的话轻描淡写,就是魔鬼的咒语。而那一刻,我觉得灵魂已经出壳,向天空飞升,飞过苍茫的乌溪小镇十里竹海,从天而降的女儿泉瀑布,还有白雪皑皑的莽莽昆仑。也许,我心灵的死亡,就源于那一次,布谷鸟鸣唱的春天,如诗如画的乌溪小镇,墨一样浓的一大片一大片水竹风竹,乌溪河两岸,紫竹花开,那是一次多么美丽的播种。
“美丽的播种”!
悲剧的源头,但也许还不是悲剧的终结。我想,也许那些残酷的生命碎片,说它悲说它喜,都太轻太轻了。我不是托尔斯泰笔下的男主人公涅赫留朵夫,但我却犯了和他相同的错误。虽然,我不完全认为所有的错误都必须由我来承担,但考察我那些心仪的对象,说不清楚谁是爱恨情仇的根源,谁是我神往向往的心灵之境。瑁黧有没有玛斯洛娃的生命历程?她的经历虽然曲折,有欢乐有悲伤,也有幸福和磨难,但这一切基本上都属于她自己。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
我似乎记得是在那座遥远的国际化大都市,也许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获得了国家级的荣誉和奖励,我住在整洁气派的某某国宾馆。那时,我正处于绘画艺术的成功辉煌时期,瑁黧就在我房间旁边富丽堂皇的迎宾台前值班,齐腰的迎宾台黑沉而光亮。墙壁上挂着一幅高贵典雅的迎客松图。她端正地站在迎客松图下,端庄大气,灵光照人。我拿着奖状奖杯走进大门,瞥了她一眼,心里“咯噔”一跳,“国色”两个字突然跳进我的脑海。不仅因为她站在这里,代表着很有档次的某国宾馆形象,还有她的高贵美貌,和我后来那次在大街上突然见到她时的外形差不多。和所有一眼看到就深深吸引着我的模特一样,她那动人的外貌立刻在我脑子里搅和发酵、想象定位。回到房间,她那清秀的眉头,刀砍斧削般的鼻子,娴静的脸庞,只露出上半身的身姿,雪白的衬衫,领扣扎了一朵朱红的蝴蝶结,清秀的头发像盘在脑后的一蓬水草,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夜深人静,我拿出画笔画板画了一幅她的印象画,这是我见到好些漂亮模特之后都必须做的素材收集整理。此后,每当路过垂着金色吊灯的迎客厅,我都要往她站立着的迎宾台不经意地望她一眼。她换班了,如果其他人站在她的位置上,我都会露出一丝遗憾。那些天,我筹备画展很忙,基本上早出晚归。我似乎记得她曾清扫我的房间,而且还看过我为她画的那幅速写稿,胡乱扔在床头,对那幅画的印象,我似乎还记得她眉目清秀,头发被我处理得像一丛秀美的青草,尤其是她棱角分明的鼻子,显得比一般女孩高,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西方血统。她不属于小家碧玉,樱桃小嘴。没涂口红的嘴唇,厚厚地泛着淡淡油亮的湿润光泽。明目皓齿,口若含贝。这些描写女性美的词语,用在她身上恰到好处。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完全把她的美画出来,我把她画得像一朵淡雅的云,一株翠绿的苗,一截绵绵的柳枝。那些天,活多杂乱。我忘却了把她的印象画画完,不知顺手把速写稿扔到了什么地方。正当我的画展暂告段落,突然,一天清晨,或者上午,她出现在我的房间。轻轻笑着拿出那幅速写稿,对我说,要画,你就认认真真给我画一幅好了。你看,把我画得像一团乌云。我涨红了脸,抬头望着她说话时的笑靥顾盼生辉。真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画还是不画。我似乎觉得我们短暂对视了几秒钟,心中有点尴尬。她倒大方地把画稿扬在手中。不过,她说,还是有点神韵。对不起,我说。我这仅仅是印象画,作为素材。那天很忙,我们没有细谈,她默默收拾房间,本来是不该她收拾的。我们似乎没再交往,我也没有机会给她写生。她的美似乎已经印在了我的脑海,沁入了我的心灵。我觉得能画出来的东西很少,装在心里的东西很多……事情过去很多年,我和她这次相见的经历感受,现在已经模糊,捉摸不透。有好几次,路过客厅,绕过古松旁那排宽大的黑沙发,我再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那抹国色,就这么消失了么?那时,我依然是军事题材著名画家,我寻找和表现着那抹激励着我审美情思的真正国色,我的事业达到了某种高峰,之后,我渐渐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试着起草了几幅草图,我过去作品中那种战争血火依旧,英雄气概却荡然无存。故事和历史,难以摆脱宿命的时间和空间,上天入地,寻寻觅觅。许多关于《国色》的生命意象纷至沓来。广袤的平原,烽火连天,杂乱的村庄,断壁残垣。发报机房,炮火轰鸣,浓烟滚滚。一群穿着美式军装的女兵,被不知道哪方射来的密集子弹,射穿了她们的身体、她们的胸膛。大决战的影片。负载着厚重的历史与战争。真实战争中的生命意象,残酷得超过了我们的所有想象。多少血肉之躯,在战争中化为灰烬,那么,她们可是飞向和平的翩翩鸽群?当然,我想像那些女兵,不一定是这个姑娘,那个姑娘。那群白色的女兵,惨遭枪杀。枪杀她们的正是她们的上司。上司不愿意手下这群如花似玉的女人,落到敌方手上。他们认为女兵落到对方手上就会被强奸。上司射杀她们之后,自己也开枪自杀。当年石达开也这么认为。所以,石达开的妻妾儿女,都投进那条波涛汹涌的大河,他背过身去,让湍急的流水把她们如花的面容吞噬在奔涌的旋涡中。邱清泉自杀的时候,提着手枪,牵着狼狗,走出被冰天雪地包围着的小小帐篷。枪声中,帐篷里,刚和他寻欢作乐过的女人们,还在凄美地嬉戏。而另一帐篷中飞也似地逃出一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女人,赤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披散着一头乱发,向着百米开外米饭馒头冒着热气的对方营地狂奔。子弹从帐篷里飞射而出,射中女人后背。女人长长地扑在雪地上,嘴里的白雪和鲜血混在一起,……没落的王朝,和石达开在老鸦漩和妻妾们生死诀别一样,一个王朝的终结,总有女人赤裸雪白的生命,开放出凄美的花朵。但她们的生命,不正是应该被历史深深牢记的一抹国色么?那时,我的思路还不可能这样去描绘。我创造不出超越于战争的女人的艺术生命。画家作画,纯美艺术的诞生,应该还有更高贵典雅的抒情方式,正如《草地上的午餐》,原始森林,一派阳光明媚,草木繁茂,诗情横生,三两贵族男人,一丰满女性赤裸着席地而坐,悠闲地品味丰盛的午餐。那是上帝的赐予。或者,热气蒸腾的
土耳其浴室,我想,如果我的模特,不能像那些女人一样高贵典雅平和,和画家一起完成卓绝千古的艺术创造,那我为什么要以她们做
人体模特来绘画呢?所以,我同瑁黧佳苇的相识见面,也许不仅仅属于我们生命和感情的失败。越来越混乱的思维,难以展开的画布,早已尘封了的画笔油彩,明白无误地记载着我才思枯竭,如日下的江河。
但生活之水还在向前流淌。有时,艺术的影子缠绕着我的纷乱的思绪和毫无章法的生活。而生活本身的曲折离奇,常常完全和艺术无关。对于她,王瑁黧后来的生活,有些是我采访中听来的,有些是我亲身的经历。在我家乡,三江汇合处,涞滩码头,乌溪小镇,灰蒙蒙的老街,零乱的小平房,充满彝族风情的山寨,挂着大羊头的小木屋,我听着她的故事,不禁连连唏嘘。那时,她已精神失常,不知被谁送回了她的家乡。外面传出的消息是,一个经过选拔到了我们某某国宾馆去当服务员,不知被某某高干和他的儿子强奸还是诱奸,最后变成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可能,后来,不知因为谁的指示发话,照顾又把她安排在我们那座依然零乱的江边小县城图书馆工作。你看,事情的真实发生和流传之间,有如此分明的界限。的确是因为我看上了她,的确是因为我通过父亲的关系,把瑁黧介绍安置在由父亲做名义校长的军医护士学校做卫生员护士员,但是,瑁黧和我父亲之间,我和瑁黧之间发生的故事,绝对和流言是两个版本。当初,我和瑁黧没能结合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某某强奸或者诱奸!我还在到处寻找心中的瑁黧。
那时,旅游开发,经济搞活,穿梭于浩荡大江湍急流水之上的客轮游轮,把中外旅客过江之鲫般地吞吐在千年闻名的江边码头,到这座以历史军事红色旅游闻名的江边城市里来,感受长江沿线历史战争中夹杂着的妖魔鬼怪文化。政府投资,开始对乌江乌溪、女儿山、女儿泉,进而对云南、贵州、金沙江、赤水河、大渡河一带的红色旅游,大规模地拓展。瑁黧在江边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