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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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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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勾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公众资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脱。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  

“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肉体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父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性欲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父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肉体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固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  

毋须跟旁的任何人联系和商议。  

日为任何人均不可信。  

车子把我载返江家在深水湾临崖而筑的大宅。  

自小带大我、跟父亲年青时有过一段暧昧恋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门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说:  

“福慧,你回来真好。要不要吃点什么?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备办了你喜欢的菜式,还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进食?”  

我站定下来,凝望住眼前的这位年已六十开外的老仆人,没由来地有一份鄙夷与讨厌。”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傅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  

“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  

“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醒来,竟是午夜。  

我按动叫厨子的内线对讲机,要他立即备办丰富的菜肴,开好在饭厅之内,让我好好充饥。  

的确腹似雷鸣。  

独个几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饭厅内,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  

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  

身与心都必须锻炼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才能抵御诱惑,抗衡侵扰。  

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毋须勉力,我已可加餐饭。  

没有强劲的身体,何来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虑的一步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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