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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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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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危机,又一次危机,只盼着危机过去,从来没想过,一旦危机没有了,生命也就结束了。所以,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还是难以接受。第二天到医院去办手续,顺便到病房向医生护士道谢,临走,我说去病房看看他的病友。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一进入视野,我像是突然被击倒了,歇斯底里地扑向那张空床……以后很多年,每当绝望向我袭来的时候,惟有想到我曾经拼尽全力挽回过,付出代价争取过,才能使我平息下来。 
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受苦,有什么可以成全我?我用什么安慰自己? 
他病的时候,我们的儿子还不到三岁,那时的事情他现在大多都不记得了。他几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抚,他总是没有精神,还总是插着管子,这让小孩子觉得害怕。但他记得:每次到医院去,爸爸总是把随身听的耳机给他戴上,耳机总是太大,从头上滑落下来……现在他也成了一个酷爱音乐的孩子,并且开始搜集父亲当年喜爱的音乐。他还记得:他为爸爸推着轮椅,到医院的花园里去晒太阳,那花园里有一个池塘,爸爸说:“娃娃,你看,那儿有一条鱼,等爸爸病好了,给你捞了放在小瓶里带回家……”他也记得,在告别会上,有一个叔叔把他抱起来,抱得那么紧,他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在死的延迟中,我们的儿子从三岁长到了六岁。他感觉到了父亲的注视,虽然记忆有限,但那成为他能够和我谈论他的父亲的仅有的话题,也是今后一生,他可能和他的妻子、孩子谈论父亲的仅有的话题。我相信,这对他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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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放弃,是一回事;坚持,却是另一回事。 
在你生病的这几年里,我们的困境始终是钱。我不是特别节俭的人,我知道好东西要用多的钱买,你喜欢吃涮羊肉,我总是买最贵的,有时候价钱能够相差一倍,我也从来不算计。朋友们来做客,我总是把酒和菜准备得过量还总怕不够。你比我节俭,但比我更不在乎钱,你会倾其所有送我弟弟去留学,然后再把平日节省下来的借给朋友。但是这些都是小钱,我们需要的是大钱,而且是计算不出数目的大钱。 
从单位里要钱变得越来越困难。虽然是公费医疗,看病花钱是名正言顺的,但你一个人花的钱,已经相当于全厂其他人医药费的总合,还有很多人拿着几百上千元的单据等着报销。那时我们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班,一班八小时,我值两个班,另一班由朋友们轮流值。每天空出来的八个小时,我常从医院去单位为钱而周旋,去三次五次才能得到一张支票,而支票的面值常常只有一两千元,而每天医药费的开销是几百元…… 
我通过朋友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递信,反反复复好几次批示,上级公司拨了五万元。这点儿钱仍然是杯水车薪。以后怎么办?我不敢想。可还是想:如果工厂、公司、市里都不再给钱,写信、登报甚至上访都没人再理你了,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就又不敢再想。 
有一次在铁生家里见到一位朋友,他在深圳火火地开着一家公司,说聘请一个秘书年薪五十万。我心里马上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也去应聘个什么职位。可我走了谁管你呢?于是想,一年要真能挣几十万,付了医药费还够请个称职的护工,还够我每个月往返一次的路费。孩子呢?那时孩子才四五岁,我只好带上他,有那么一大笔钱,在深圳租了房子应该还够付托儿费的。好像我真的已经挣到了那笔钱,那笔钱永远也花不完似的。 
我从没想过你会因为其他并发症而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思路: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一直能维持你的生命。那什么时候才算走到了头呢? 
你是几年如一日看《新民晚报》的北京人,其中一条消息你没有在意,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海一名靠静脉高营养生存的无肠女,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消息中提到,她维持生命使用的是华瑞制药公司生产的脂肪乳静脉注射液。这种药是我们正在使用的,当时全国只有这一家公司生产,价格一直在不断地上涨。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我觉得那消息里必有文章。第二天,我给恰好在上海那家医院工作的表弟打电话,他很快就帮我查到了那个病人的医生,当天我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至今我还记得那医生姓黄,他耐心地向我介绍了病人的情况,并且告诉我病人的电话和地址。她真是一个幸福的病人,医药公司用出厂价的百分之五十向她供应药品,而且费用都由单位负担。最让我羡慕的是,她不必二十四小时被拴在床上,插进颈内静脉的管子有一个泵,血液不会回流,可以随时把输液管拔出来,白天能够自由地活动,晚上用从瑞典空运来的大消毒袋,把三千毫升液体一次放进去,她的丈夫不必一整夜不睡觉一瓶一瓶地换。 
第二天我就到了这家位于无锡郊区的制药公司,我没想到此行会有如此大的收获,质检科的经理不但当即送了价值几千元的药品,在以后一年多里,一直免费供给我们这种药品。每天他亲自从流水线上把装量不准的药,装在角落里一个纸箱里,再找机会运到北京。有一次,北京办事处主任从无锡开车带了十几箱药。车开到北京是傍晚,加上连续几天大雪,根本找不到一辆出租汽车。我和哥哥终于在饭店门口截到一辆带后备箱的出租车,赶到他家里,我们都惊呆了。停在院子里的车,发动机还开着,因为怕气温太低,药品变质,两天的行程他合成一天一夜。以后很多次,他们用恒温的集装箱车运到北京,再由我找车到北京南城的恒温果品库去取,纸箱上横着竖着写满了“非卖品”的字样。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些药尽管只是装量不足,也属于质量不合格品,是应该全部销毁的,这等于是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再通过装车卸货若干个环节送到我手里,这中间如有差错,可就是能否保住饭碗的大事。而医院允许使用自备的药品,也是破了惯例,开了大恩的。 
但是,我们的困境仍然是钱。这种免费的药只是你使用的常规药中的一种。遇到高烧不退,一天四支进口抗生素就是好几百;遇到贫血,二百毫升血浆或血清也是好几百。何况,我们还在争取做第三次手术,手术费用几万元不说,不把欠款全部付清,医院根本不会给你做手术。单位里几乎要不到一分钱了,求人的滋味我也已经受够了。我还能坚持多久? 
无数次,在黑暗中,我清点可以变卖的家当。最值钱的也许就是那台健伍牌音响了,那是一个从澳洲回来的老朋友刚刚送的,老鄂知道那是你钟爱的东西,急忙开了箱安装好,可你还没来得及听就住进了医院。算来算去,连同我自己惟一的一串金项链,整整一个家,一个经营了好几年的家,居然值不了两万元。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两万元也行!自然灾害时期不是有人用一条金项链换一个馒头吃吗?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值与不值都有另外的算法。 
无数次,在黑暗中,像是看一个电影的画面,我看着我搂着我们的儿子,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的表情是安详的,内心充满宁静。在那儿,我看见了尽头。那种绝境让我激动,甚至让我陶醉。我向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证明,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因为没钱你衰弱而死,我也不用内疚不用后悔了。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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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曾经为一个资助贫困地区大学生的专题节目来采访我,记者说,被资助的孩子普遍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有的甚至对资助者怀恨在心,记者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赞同这种仇恨的情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知恩图报都既是人之常情又是美德,否则不是成了白眼狼嘛!可是,我却非常理解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态。就是那次上海…无锡之行,不仅让我获得了意外惊喜,还让我经历了一段独特而又难得的心理历程。 
在医院告别了姓黄的医生,我去拜访了那个不幸的幸运女人。她的病也是因为误诊,当时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医生把肠扭转诊断为生产前的镇痛,延误治疗时间造成肠坏死,手术后留下了短肠综合症。 
从那病人家里出来是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店一家挨一家,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但我没有兴趣跨进哪怕任何一家店的门槛。首饰商店里,玻璃、镜子、射灯,一派金碧辉煌,打扮入时的女人们,凑在柜台前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在我眼里,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生活与我完全无关,我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另类。 
这种感觉常常困扰我。一场场在高档酒店里上演的招待会上,记者们个个风度翩翩,谈笑风生;酒席上名片飞来递去,应酬没完没了。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视线;我不修饰,不打扮,没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可以挥洒。我的时间是以分钟而不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总是不能从容地把一个会从头到尾开完。我为此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又为自己如此肤浅的虚荣和自尊而无地自容,只能小心地掩饰着,不敢让他感觉到。我知道那会灼伤他的尊严。 
以后脱离了记者这个职业,我没有丝毫留恋之意,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从那时起,这身份就不再属于我,这氛围也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医院里,在病房里,在濒临死亡的丈夫身边。那是我虚荣心的栖息地,自尊心的避难所。几年如一日,我像上班一样去医院,大夫护士像是我的同事。他躺在病床上等我来清洗伤口,等我送来饭菜,送来书和磁带,等我领着儿子来给他看。我熟悉他的每一个病友和家属,我们聊病情,聊医生护士,聊医药费不断上涨,聊公费医疗制度的形同虚设。文学,职场,事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一个病人家属,我得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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