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我难过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总是说「好。」但带给我希望后又践踏了它。
他开始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叫我离他远一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在破碎。
***
天气渐渐回春,我的心却愈来愈冷。
许久没到淡水摆摊,摊子才摆好,那个男人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睽违的笑:「好几天没见到你,好吗?」
他说:「我天天都会经过这条路,改变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经准备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个资格。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近三个月来,我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少的可以用手指数出。家里需要钱,我又为了某个原因无法到美术教室上课,早已辞了那个工作。
三个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发誓海枯石烂,我是不会再相信的。
以前杰生总是很不情愿地开口问我要钱,所以我总是将钞票放在抽屉里,以免让他觉得尴尬。可现在他不但直接开口跟我要钱,而且还花得很凶,每回我问他钱都花哪儿去了,他就说我市侩爱计较。
他变得阴阳怪气,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觉得再待在屋子里会让我疯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头根本没什么游客,我还是带着画具冲出了门。
我需要喘口气。
然而一定出屋门,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却捕捉住我,教我逃脱不及。
「你近来很常出神,有烦恼吗?」
他的声音召回我远飞的心思。我摇摇头:「不,没有。」
「你看起来比前阵子瘦了些,别说你在减肥,你已经没有什么肉可以减了。」
我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地说:「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问法很体贴,不像我们那栋公寓的邻居看见我时不是问我:「饿了几天?」就是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关切浓。令我不禁怀疑当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着几面墙,他们听见了些什么?又揣测出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拉了拉长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睑上的粉可以盖住瘀伤。
他凝神看着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触我。「你嘴角这里怎么了?」
他的碰触让我疼痛地瑟缩了下,手臂下意识地格开他。在此同时却又因为碰到了受伤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气。
他的动作快得令我反应不及。我的双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后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们都受到惊吓地瞪着我两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伤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这回我的反应比他快。我挣开手,将袖子拉回来仔细覆住。
「怎么受伤的?」
我很慌张。「我骑车,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确定什么,又伸手过来。
我连忙避开。「不要随便碰我。」我瞪着他,假装生气地说:「你不晓得我们女人最爱美了吗?那么丑的瘀青怎么可以让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双手贴在自己身上很困难。「对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别再动手动脚就好。」我心肠就是硬不起来,这是我的致命伤。
久久,他问:「很痛吗?」
「什么?」
「手很痛吗?」
「……」我的心可能比较痛。
「算了。」他突然转头离去。
简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么算了?」
他转过头。「我本来想请你帮我画张画,现在……改天吧,等你伤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来很严重,你有去看医生吗?推拿一下可能会比较好,今天别画了,回家去吧。」
我……说不出话来。他走了。
我也没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处,明知这种非假日客人总是零零散散,没事做,时间会过得很慢,然而总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时间仿佛是不会流动的。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时间性。我的钟,停滞下来。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当我无法确定回到家以后所要面对的那个男人是爱人,还是会伤害我的人时,我不敢。
这段期间,我时常在黑夜里从恶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考虑该不该离开杰生的事。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么痛苦。
每当他对我拳打脚踢时,眼神时而哀伤,时而狂乱。
我们似乎在毁灭对方。
以不同的方式。
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
不不不……
还是我不再爱他了?
不。
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有一种爱是爱得愈深,伤害也会随之愈深。
那么我应该走,走得远远的。不去刺伤他,也保护我自己。
如果我说,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杰生会变成以前那个开朗的他的话,会不会有点傻气?
***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深夜里。没有回家——还没有。
我还在酝酿回家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街上游荡过。夜里的城,街道上灯光闪烁。诱惑、炫目、危险,我却找不到心情来欣赏或者产生其它感觉。
离开淡水小街后,我搭上了捷运,却在中途下车,并从那个时候沿着街道走,直到现在。
几点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坏了。不过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从一开始的很多,渐渐地愈来愈少。
附近已经没有多少同伴。
脚很酸。
迷路了。觉得这个居住了数年的城市突然变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动了。我只能坚持到这里吗?我最远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是不是?
我把画具往地上一掼,颓然地坐了下来。没多久,整个躺平。人行道的红砖板冰冰凉凉。
累得就快睡着。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听觉却比平常灵敏十倍不止。
我听见附近老旧的注宅,窗口传出婴儿的哭声,有人在吼叫。
不知谁家的闹钟扰人眠地响。
大马路上,摩托车呼啸而过,有警笛声,还有救护车令人心神俱乱的声音。我很怕那种声音,每回听到,心律就会跟着不整,觉得死亡的距离一瞬间被拉得好近。
时常担心有一天我会躺着被人搬上救护车去。那会有多无助啊。
天气仍然很冷。
衣服挡不住空气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来双臂环住自己,直到再也无法忽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家伙,我回头问:「你还要跟着我跟多久?」
他穿着长大衣站在我身后三尺处,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中。从我离开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但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彷佛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你看起来很不对劲,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关心我。多么好心。「我还不想回去。」
他走了过来,伸手拉我起来。「那么我请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苏西,」他轻声唤我。「叫我穆特兰。」
***
穆特兰背起我的画具,像一头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后,任他带着走。
他带我去一家酒馆。座落在一处不显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弯蓝色的下弦月,在夜色里发着萤蓝色的光。没有中文店名,我叫这里——蓝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门口时,一个把头发往后梳、把过长的部份绑成一束的男人刚刚把店门关上。他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岁。
看见穆特兰,男人一脸讶异地道:「老板?很晚了,大伙儿刚刚回去了,今天轮到我锁门……」
「我知道。」穆特兰说:「我有钥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见我,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接着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是她……」
穆特兰重新打开那扇雾面强化玻璃门,一脸讶异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说:「别瞎猜。」然后把我带进酒馆里,重新打开空调。
男人跟在后头进来,在穆特兰开空调的时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会这么神经质的。这男人没有恶意,我知道,然而当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时,我还是吃了惊。
「嗨,我是杰克,这里的酒保,你叫什么名字?」
点点头,我站开一步。「苏西。」
「你……」语气倏地一变,「你结婚了?」瞪着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个这么问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结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视线找到正走向吧台后边打开小灯的穆特兰,似有无限欷吁:「原来如此……」
我蹙起眉。这句话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口头禅吗?「如此什么?」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驱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个酒吧的格局和布置。这只是一间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个小舞台。紧邻着舞台的是一个L形的吧台,所有的布置都是原木和石头。
「随便找个地方坐。」穆特兰说。
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椅。
沙发很软,一坐就几乎整个人陷下去。柔软度跟麻薯有得拼。
见杰克亦步亦趋跟在我身边,穆特兰叫住他:「你该回家了。」语气很淡,却很坚持。
被点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临去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嗯,苏西……交个明友,有空多来店里坐坐。」
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杰克已经离开了。
一盘热过的三明治散发着香气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这……我以为你要请我喝酒?」
他递了一个酱碟过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你没吃晚餐。」
墙上老式吊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我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地脱轨跟不恰当。
这么深的夜,我没有回家,陌生的酒馆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慌张起来,挣扎着从软软的沙发里站起。「我、我该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