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秋,伊坦拉汗亲征西夏。九月十八,也里牙及所属四万人于贺兰山黑水峡遇伏,全军覆没。九月二十六,马尔罕及所属三万两千人与东南丛林遇袭,损失过半,马尔罕率残部逃回。九月二十七,蒙军粮队东路分支遇袭,人马无损,所运粮草被烧损十之七八。蒙军人心浮动后
……
伊坦拉无言地扫视着立于帐下的群将,严峻的目光压得他们低垂着头,一个个噤若寒蝉。“你们!……”握紧的拳头本要砸向桌面,终究停在了半空。他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强压下心头沸腾的怒火,无力地挥挥手:“都先下去吧。”
看着武将们如同恩获大赦逃也似的背影,伊坦拉颓然地倒坐在虎皮椅上。从出兵开始的一切都像浸在一种不现实的烦乱中,脱去帝国尊严那层漂亮的外衣,这次远征不过是一场疯狂的产物。失去了那个人,本以为已牢牢掌握那抹高傲的灵魂,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狂妄。那个人把属于他的所有痕迹都化成灰烬了,除了得而复失的剧痛,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需要宣泄!需要逃避!不然一定会窒息于那深渊般的绝望和地狱般灼热的迷恋中。
所以……就妄顾一国之君的责任,将无辜生灵卷入修罗场上?
然后,就这样一夜夜无眠,甚至不敢想起那烙铁一般的名字?
自嘲的苦涩的笑容攀爬上嘴角,“黑水峡,东南密林,还有劫持粮队……”轻轻用手指叩着铺于案上的地图,伊坦拉的眼中沉淀下复杂的迷离,“令人熟悉的手法,可惜,对手却不再是你……虎牙……”
“刚才哈里发他们一脸惶惶地离去,该不是大汗又为难他们了吧?”门外突然响起含着笑意的爽朗声音,门毡一挑,札兰丁王爷笑吟吟地走进来。
“三皇兄。”伊坦拉起身迎了上去,“听皇兄的语气,倒不是他们的错了?”
“这个,大汗心里不是比我清楚?”札兰丁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一边俯身端详贺兰山的地形图。
伊坦拉脸色微寒,冷笑着说道:“札兰丁王公,在我面前你也要绕着弯说话吗?”
“哎呀,我像是刺到大汗的痛处了,不过今日我本就是为了……拔拔老虎须子的!”话音未落,札兰丁身形猛地一跃,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上伊坦拉的咽喉,尖利的刀锋正对着鼓动的动脉,散放着死亡的气息。“最好别乱叫乱嚷,”持刀者的笑意依然不减分毫,眼神却透出朔风般的无情,冷冷扫过吓得脸色苍白的亲兵们,“不然我一慌手上用错了力道,我的小弟可就死得冤枉了。”
“你想谋反?”无视致命的威胁,伊坦拉冰原般的目光紧紧钉在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
“我后悔了。”札兰丁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轻快地说道,“后悔当初在大哥和你之间选择了你。同样是流兄弟的血,四人承担屠杀一人的罪和两人承担屠杀三人的罪,何者更大?但当时我还是拥戴了你,因为敬佩你的才能和器量。谁知道,”他的笑容中增添了几份冷狞,声音渐渐低沉,手中的刀微微前压,一条血丝慢慢划过伊坦拉的喉咙,“你不过是个分不清私情国事的庸人!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心神不定,战事绝不是今天的局面。我不管你如何的迷恋一个人,但别忘了你肩上还有累累亲族血债换来的千秋重担!与其看到你这样窝囊,还不如我来取而代。”
伊坦拉脸色苍白地沉默着,紧咬的牙关间淌下一道血痕,许久,他猛然仰天大笑,眼底激荡出沉寂已久的霸气。“好!能者居上,你若想来夺我的汗位,便先要试试自己有几分斤两!”
伴着滚落的余音,只听“当”的一声刀刃相交,电光火石的瞬间,札兰丁已急退数步,身上的棉袍裂开一道长约半尺的口子,手中的匕首远远地钉在了梁柱上,而对方蓝荧荧的长刀正直指他的胸口。
“你这人真没趣,”札兰丁无奈地耸耸肩,“别人差一点就篡位成功,你来打得什么岔。”
“三哥当不成大汗,却是个下猛药的大夫。”伊坦拉不禁失笑,收起长刀,转身对那些早已手脚瘫软的亲兵们喝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泄露一个字,下去吧。”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王公并不是只为给我当头棒喝才来的吧?”
“你这些天来的样子,给了好情报也未必用得好,。”札兰丁的脸上闪出孩子气的兴奋光彩,眸子里却跳跃着阴冷的算计,“大汗,记得你我的老师贵由曾讲过,想城墙倒塌,让其从内部溃烂要比从外面击破更容易。阿沙敢为人刚烈,虽是西夏第一大将,但和宰相德旺向来交恶。夏主李安全懦弱无能,此次开战全因阿沙敢力谏之故。而如今阿沙敢带兵在外,朝政由德旺把持,三封捷报夏都上下是闻所未闻,想是被德旺压扣了。情报只有这些,如何决策却是大汗的事了。”
伊坦拉沉吟片刻,眼中射出残酷的决绝:“好!这条消息足以抵得上十万大军。札兰丁王公,”他咬着牙狠狠地说,“我命你今晚火速起程直奔夏都,人马财宝随你挑选,务要打通德旺的关节……我这次倒要看看西夏窝里斗的能耐。”
“领旨!”札兰丁敛起笑容,单膝跪下,“札兰丁必不辜负大汗所托。”这才又嬉笑着站起来,“还有一件消息说出来你可能更感兴趣。阿沙敢用兵向以勇猛著称,最近的一些手法可与他的作风不符——他是个勇夫,不是个智将……听说,他最近多了一个断了右腕的幕僚……”
头上似乎盖着一层厚厚的云,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
札兰丁向虚空里叹了口气,白森森的水雾很快消散了。为什么要将那人的消息告诉伊坦拉呢,明知道他会对王朝产生多大影响,暗中杀了他,让时间冲淡一切不是更好么?
他苦笑了一下,放弃追寻这无解的答案,世上又有谁能明白自己所有的想法。也许是好奇吧,想看看这样的感情能走到什么地步。也许……是有些羡慕……那样直白激烈的情感,自己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
一颗星子悄然划过墨蓝的天空,在他眼里刻下瞬时的落莫。
第十章
无垠的天空笼着透明的稀薄蓝色,白热刺目的阳光穿透了浓缩的黑影,从残垣断墙之顶翻滚而来的巨大云块雪亮得像是耀眼的发光体,映照着那些匆匆流逝的时光。
在静寂中,我被囚困于此,这已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巨大废墟。一派的颓败荒凉,连同那逼人窒息的深远与厚重,都淹没于浩瀚的黄色泥沙中。宇宙的尽头吹过炽热干烈的风,像是把钝锈的刀,撕割开了尘封的往事。
眷恋,追求,抢夺与霸占,一次次报复般的征服与挫败,在失去了许多之后,剩余在掌心的只是那随风飘失的流沙。匍匐于情感的狂岚,迷乱了王者的自尊,愤怒,不甘,反反复复无数次挣扎,终究学会了无奈的苦笑与沉沦。
微微抬眼,你就站在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在天地交汇的广阔灿烂中,高傲地嘲弄,冷冷地质问。亮丽的阳光中混杂着森森獠牙上的血腥,还有喧嚣着的无法磨灭的怨念。
淡淡地笑了。你,恨我吗?
那么,来吧!提着滴血的马刀,奔赴这只属于你我的屠场。在阳光与阴影都无法捕捉到的心灵死角,疯狂的荆棘已紧紧纠缠在了每一寸土地。赤足踏上,刀刃相搏,让尖锐的刺冲入彼此灵魂的最深处,用伤口喷出的灼烧般的鲜血填补那野草般的空虚,来换取最后一次的交融……
虔诚地闭上双眼,这初生的祈祷,末日的欲念。伯勒根宝石色的河水从意识深处缓缓流淌而出,跳跃的波光,翻滚的浪花,在涌动中聚而又散,无始无终,一如那蔚蓝深远的天空下呜咽的马头琴声,隐隐含着人生的悲凉与忧伤。
傲慢的自由之子,我终于找到了束缚住你的锁链,一条名为“仇恨”的锁链。
***
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乌云,折返下的大片阴影遮盖了茫茫草原。黎明前的暗,深远而浩莽。
军帐中异样的沉静像是冻铁石块般沉沉地压在心头,虎牙皱着眉,这样的气氛犹如十一年前的旧事重演,散发出阴涩的不祥味道。“匆匆将我叫来,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的目光已近于尖刻,定定地停留在仿佛老了十岁的西夏统帅身上。
“……刚刚圣旨到了,加急……”浓墨似的灯影微微晃动,在阿沙敢脸上投下一片悲愤。他沉闷低哑地说着,像是被堵的很苦。案上正端正地躺着卷泛出虚华光彩的锦帛。
“是关于军粮的事吗?”
“军粮……哼哼,军粮!”拳头碰地一声狠狠砸在案上,震得那御笔亲题的帛纸也一阵颤抖。阿沙敢冰冷地笑着,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面容扭曲得如鬼魅般狰狞,“连报三捷,朝廷连个屁也不放,应到的军饷已拖了五日!现在竟急召我回京商议要事。商议,商议,他妈的商议个什么?天老子的事大得过行军打仗?!”霍地站起来,他在帐中急急跺着步,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间挤出愤恨的低语:“德旺,你知不知道,西夏便要亡在你的谗言中了!”
虎牙拉开锦轴,审视片刻,嘴边勾起一丝嘲弄:“这些文绉绉的话我看不太懂,但好象有提到我呀。你们那位皇帝的消息也真灵通得古怪,知道一个小小幕僚的存在,却不知自家十万将士正饥肠辘辘,实在可笑!”话音未落,他突然猛抽出匕首,唰地将锦书割成两段,眼中抹上了一层凌厉的血色。
“你做什么?”阿沙敢惊慌地大喊一声,疾步向前,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适才还不可一世的“圣旨”如蝴蝶残翼般纷纷跌落尘埃。
虎牙平静地迎上对方的惊诧目光,沉手将匕首深深钉进案中,一如饿狼狠咬住怯弱的猎物,“将军不觉得王都有异吗?”他低沉的声音让人想到漠北那些独行野兽阴沉的低嗥,“此次返京,只怕是凶多吉少。将军如今手里兵权在握,为什么偏要屈于一个如此昏庸的皇帝。哼,天下本就不是谁家的天下。还是说将军偏好当待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