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狠狠咬牙,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又砍倒了一个持枪冲上的侍卫,血溅进眼里,世界蒙上了一片惨艳。没再回头看第二眼,他向殿外飞奔而去。
脑后突然触到一股阴戾的杀气,反射性闪身拿刀一格,当一声,虎牙连退数步,虎口渗出粘稠的血,浸得刀把湿滑滑地直想脱手。他微喘着粗气,迎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眼睛:“仅用左手也能挡住我这刀,确实是个人物。”
是刚才盯着自己的那个人。虎牙啐了一口,满嘴甜腥,阴着脸并不言语,猛挥刀拦腰劈下。
“来得好!”男子喝声彩,横刀迎上。电光火石间又一声钝响,一截残断的刀刃跃入天空,与白灰的云层溶成了一体。
对方的刀,正冰凉凉地架在虎牙的脖子上,连脉搏里的血也感染到锋刃上无情的寒气。
“还要挣扎吗?”男子仍不减脸上天真的笑容,似乎这一切不过是朋友间的寻常打闹。
“……你的名字。”淡淡叹了口气,虎牙抛下了空余的刀柄。
“扎兰丁,”男子像孩子一样调皮地眨眨眼睛,“伊坦拉汗亲封撒阿里万户侯,扎兰丁。”言语间的轻松灿烂并没有驱走眼中深沉的冷酷。
***
一连几日的阴天,草原在此时终于显出了秋天的清朗,墨蓝的天空上一动不动地悬着弯孤冷的镰月,只有远处的山峦上还浮着层抖闪的蛰气,遮晃得那些山都模糊了。
当男人冰冷熟悉的手指触摸上脸颊,虎牙在一瞬间觉的晕眩。仿佛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成的王,败的寇,一切都未曾改变。在命运的逗弄下陷入了迷宫的野兽,筋疲力竭时却发现又滑稽地回到了原点。
好象都已注定,与生俱来,好象在童年的梦魇中已屡屡有过,交印在时光流转的白昼和黑暗,无法分清幻像与现实的盲点。
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在意识深处跃动的那簇毒火。
伊坦拉将脸深深地埋进虎牙的颈窝,像是个贪恋体温的孩子,用臂弯禁锢着彼此。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情景,爱恋,憎恨,迷茫,嫉妒,那些撕扯着心肺的苦痛情感,那些刻薄的言辞或刑罚,在见到他的一刻为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在理性有所反应前身体就已自然地行动,抱着他,紧紧的,失而复得的安心。
两人谁也没说话,沉默地听着时间流走的声音。此刻,像是过了好久,又似乎仅仅是白驹过隙的瞬间……
伊坦拉突然轻轻发出一声闷笑:“我以为你会推开我。”
“有用吗?”虎牙也笑了,带着几分淡淡的惆怅。
“你恨我。”耳边想是飘过细微的叹息。
“这你应该更清楚。”
又是一声闷笑:“你找不到合作的伙伴,草原上能和蒙古匹敌的只有蒙古而已。”伊坦拉依旧平淡地说着,禁锢男人的力量却猛地加强,“如果你真的恨我,恨到了抛弃一切都要杀了我的地步,就把你全都给我吧,你的血肉,骨骼,灵魂,全都给我……然后,我会送给你,足以毁了我的力量。”
“如果是真的……你想要的……就拿去吧。”
伊坦拉突然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似乎隐着深刻的哀伤,但虎牙无法确定——那人用手遮挡了他的眼睛。
“不论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曾变过,这双会咬人的眼睛。”一片的黑暗中只余下了那人含笑的沙哑声音,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中环绕不去的声音,温湿的气息吐露在唇上,引起一阵酥麻。“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也算是我们结下誓言的见证。”
“……格日朗。”答案的尾音止入一个冰冷的吻中,不带一丝情欲的温度。
新的誓言,旧的誓言,时代已变,机缘已逝,那宁静的伯勒根河畔,贵比千金的情谊终沉入了岁月的白骨。
眼前突然光明了,虎牙迎上了男人冰原般荒芜的双眸。“格日朗,”他沉沉地念着,“别忘了,你是属于我的,而同时,我的命也随时等着你来拿。”
伊坦拉的目光移向了窗外清冷的月色,眼中一片不辨的黑暗浑浊,“因为,我恨你,正如你对我一样。”
***
伊坦拉汗元年秋末,西夏正式投降。阿沙敢暴尸荒野,年近三十的西夏皇帝李安全被迫认伊坦拉为父,并每年交纳大笔贡物,西夏从此不振。
一切都如同草原上的风,被人们渐渐淡忘,牧歌仍旧一复一日地响起,一复一日地消散。
当格日朗以军神之名威震草原,已是三年后的事了……
第十一章
在时间的魔术中,不知不觉一种事物被另一种事物吞食了,就像被风抚平的岩壁,被遗忘遮挡的回忆,就像那些不经意时却被极荒唐的途径呼唤回的,被掠夺了的身内之物。
冬夜深沉,天地间激荡着死寂的喧嚣,黑暗由肃杀的静孕育出席卷万物的疯狂,传诵着旷野中隐藏的秘密和恐惧。来自腐朽的死者,来自于毁灭之途上狂奔的生者,来自永劫的地府与幽深的坟墓,夜风变幻着方向,忽东忽西地扑向大地山川,摔打所有浮游的生命;鬼魅的君王,蒙昧的主宰,吞噬了一切,颠倒毁灭了所有理性和智慧。
勇敢与怯懦,已知与未知,罪与罚,爱与恨,万物的界限都混淆不清了。夜,冷冷低语,吐露出某种晦涩的启示。那是亘古以来便不曾磨灭的力量,在其下绝然相反的两样东西却拥有了同一核心,而没有谁能辨别出他们何者更接近于真理。
男子闭眼默默聆听着窗外的风响。灯光昏黄,如同苟延残喘的老妇,在他的眉宇间覆上疲倦的灰影。门窗都已关严,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些无用的壁垒——已经闯进来了,伴着狼嚎般凄厉怪响的荒凉寒风,无孔不入,横冲直撞,乱窜着将人逼得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敲门声又再响起,因为焦躁而显得急促。他像是个刚刚获救仍心有余悸的溺水者,微微打了个寒战。虚空中的恐惧突然化为一层蔓延的气体覆罩四周,搅动得直觉厉声尖叫,强迫人立刻转身逃离,似乎门外正徘徊着这黑色旋涡的源头,连灵魂的残渣都将被卷入失控的混沌中。
用手背掩住眼睛,他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早已知道结果的选择,斩断回路的不正是自己手中的长刀?时至今日,在身后除了一片汪洋血海已再无一物。这一瞬的犹豫和无法理清的心绪在漫长的苦痛面前可笑可耻得有如背叛——也许是因为今夜阴冷而狂乱的大气吧,才让人有了这么多茫然和混乱。
他缓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没想到关内夜间的风雪也这么大。”伊坦拉脱去身上的披风抖了抖残雪,带着几分醉意笑着说道,“可惜你未去今日的酒宴,完颜旬的脸色倒真是和雪景相映生辉。想我蒙古数位先代大汗都因金而死,此次连破金国九十余郡,也算一报这几代的血仇!”他斜身卧坐在暖炕上,卸去了平日里冰封般的淡漠和霸气,流露出些孩子似的雀跃,“金的议和送贡相当不错——少女五百,牛羊各五百,骏马三千……”
“但终究仍没能攻克中都,”虎牙打断对方兴致勃勃的话语,递上杯浓茶,“中都距关外路途遥远,征战到此已是人疲马惫。如果不是完颜旬心生畏惧急于议和,胜负都还未定。更何况西北天险野狐岭仍在他们手中,回师关外后马上又要大雪封路,金国可是有足够的时间重整旗鼓。”他短叹一声,将目光移向摇曳的烛火,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在嘴角转瞬即失,“……听说,此次金主还献上了六公主云济?”
托在手中的茶碗略微一顿,伊坦拉眼底涌出的灰暗渐渐浸透了其中的光彩:“你想说什么?”
虎牙冷笑了一声:“只是有些感慨王室女子的命运,像这样成为父兄的工具,嫁给一个连对她怜悯都称不上的男人……”
忽至的蛮力猛地将他扑倒在炕上,一双孕含深沉妒恨的黑眸淹没了眼前的世界:“你想说的到底是谁?”被握紧的手臂穿来一阵麻木的钝痛。
他没有回答。
他什么都回答了。
窗外呜咽的风声混杂着窗内粗重的呼吸,压迫得胸口一阵烦闷。
“让新婚的妻子独守空房,却跑到自己臣子处胡来,在这种时刻不太合适吧?”虎牙突然间对命运产生深深的蔑视和厌恶,多么昏庸的老人,才能编排出如此滑稽的场景?
“无所谓,”男人的眼中跳跃着两朵毒火,灼人的气息吐露在干热的唇上,“你没有拒绝的立场,别忘了誓约……”
未完的话音被封闭在了彼此的唇齿间。感受到偏执地压制住自己的重量,杂乱不清的思绪一如浑浊的天色,愤怒和怜悯,憎恶和期待,灵魂的恶寒和肉欲的湿热……纠结着和咆哮的大气产生共鸣,在剧烈的震荡后却什么也没有剩余,一切都黯淡于毁灭般的疲倦与安逸。
灯光无力的连连咳嗽。在一片清冷的黄晕中两头赤裸着欲望的雄兽以近于疯狂的力量啃噬对方。一次次的唇舌纠缠漫长得犹如一场战争,炽热的高温交汇在一起,火辣辣的刺痛和甜腥充满了口腔——但目光却是冷的,尖锐地伤害彼此的魂灵。
“不许你再想起她!”伊坦拉低沉地命令。
回答他的是那双古潭般平静清冷的眼睛和嘴角的嘲讽:“那你认为我应该想起谁呢?”
“好吧,不论你去想着谁都好,”伏在虎牙的颈窝伊坦拉吃吃地笑了,嘶哑的声音透出被逼入绝境的破碎。他猛地在对方的动脉处轻咬了一下,身下躯体的微颤以及压抑在喉间的呻吟加深了他冰冷的微笑,“至少现在,我会让你连想到她的力气都没有!”
像是要印证什么一般,舌尖带着湿润的暖意,如同初春时横扫平原的东风,粗暴而又温柔地拂过汗湿的身体,沿着上下浮动的喉结,滚烫的动脉,结实平坦的胸腹一路直下,舔舐,轻啄,吮咬,或重或轻仿佛循环不已的梦魇。高温至冰冷的指尖在敏感的肌肤上游移,逗弄着崩紧欲断的神经。
虎牙咬紧牙关,低哑的呻吟仍无法抑制地挣脱了喉咙。体内像是充满了熊熊的业火,太多快感的积累将神志压入奇妙的麻木。不同于以往的爱抚,男人残酷地阻止着达到顶端的一瞬。快要疯狂了,徘徊在无尽的矛盾中,徘徊在崩溃般的快感和永恒的痛苦中。
憎恶这样的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