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渐渐收住了眼泪,摇摇头:“我还没告诉他。霸王答应让我送他入褒中,到那儿再说也不迟。否则他一时冲动,恐会铸下千古遗恨。”
“子房,送汉王入褒中只怕是你去向霸王求来的吧?”姐姐道。
我点点头:“都说蜀道只难难于上青天。霸王偏将汉王封去蜀中,有三分关中,以秦降将把守,是想将汉王困死汉中啊!”
姐姐听后脸色微变,但她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先现下最要紧的是取得霸王的信任,保存实力,将来才有东归的机会。我送汉王入褒中,就是要毁去汉中通向关中的栈道,一方面,可以防止项羽派人袭击汉王,另一方面,也向他显示汉王无意东归。”
“子房,难为你了。”姐姐真挚地说道,眼中泪光点点。
我从褒中归来,迎面碰上季布率领的五万精兵。我庆幸我遵守了诺言并烧绝了栈道,要不,很可能会给三郎带来灭顶之灾。
回彭城后,项羽很得意地对我说:“子房,若是你不回来,本王会命季布剿灭刘邦区区的两万残兵;如果他想反击,本王则以逸待劳,杀他个片甲不留!……”
项羽是个粗人,说的出,做的到。他的话让我一阵后怕,我担心着逃亡能否成功。
最终,我还是摆脱了项羽的控制,幸运地逃出彭城,在废丘见到一别八个月的三郎。六个也后,姐姐沦为项羽的人质,或者说是俘虏。
正如我所料,师兄一直追随姐姐,无论是狼烟四起的沙场,还是危机四伏的彭城。师兄就是姐姐的保护神,时而在她背后默默守卫,时而在她跟前为她挡风遮雨,时而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时而为她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子房你知道吗,若是没有食其在我身边,说不定我已死在楚霸王的铁骑之下,或自缢在彭城的离馆中了。”姐姐在鸿沟议和后这样对我说。
可见,师兄在姐姐心中的地位,对姐姐精神上的支持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
第二章 佳人(二)
姐姐继续说道:“我们被楚军俘虏后,却不见了元儿和盈儿,那时候我快急疯了,惟恐他们会有不测。食其安慰我,说他为孩子占卜过,他们会平安的,并且还有贵人相助。
“食其的占卜继承了师父的衣钵,这不由得我不信。但我又怕他是为宽我的心才这么说的,或者他根本没有占蓍过。”姐姐向我讲述那段身陷彭城的日子,我可以想象姐姐与师兄那时候的音容笑貌。
“娥姁,你若不信,随意在葫芦上选个字,我们来测字如何?”师兄取过随身携带的葫芦,上面镌满了一个个的小篆。师兄就是用这个葫芦为人测字的,一向极灵。
“师兄,我要你帮我测字。”我缠着师兄,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是名不虚传。
师兄一笑,递过葫芦来,说:“选个字吧。”
我信手拈来,是个“琹(琴)”字,师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有恢复了常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子房,我可说对了?”师兄问道,“他若有心,你们定能琴瑟合鸣的。”
从这个字上,师兄一定是知道了我与三郎的关系。三郎是人中之王,高高在上。他其实知道,三郎是对我有心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很信服师兄的测字。
姐姐也如我当时那样,随意一指,却是个“庥”字。
师兄笑道:“待我解释清楚这个字,你就全信我了。先从字义上看,这‘庥’字释为荫庇、保护;再瞧这字形,整个字岁有半边没被照住,不太安稳妥帖,但并不危险,何况这字中‘人’依傍着‘木’,若我所料不错,孩子命中的贵人该是滕公夏侯婴。”
姐姐不解地问道:“这‘木’与滕公是何关系?”
师兄解释道:“‘滕’者,藤也;‘藤’者,木也。救孩子的不是滕公又会是谁呢?”
“我没想到事情真如食其所料,汉王三次将元儿和盈儿推下车去,滕公三次将他们抱上车,这份恩情我吕雉永远铭记于心。”姐姐道。
我迎着姐姐的目光,她的眼眸中满是愤恨,很三郎无情无义。但似乎又不全是愤恨,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欣赏和赞同。
我了解姐姐赞同三郎的理由——我们三个都明白,项羽要杀的不过就三郎一个,他不会伤害到两个年幼的孩子。这就是韩信所谓的“妇人之仁”。三郎与他不同,三郎有的是“大丈夫之仁”。
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三郎就是在那前一夜遇上了戚姬。
戚姬的确漂亮,这无可厚非。自古英雄爱美人,这也没有错。我不知道我在责怪三郎些什么,但就是多了个心结。原来,我对他的爱已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而戚姬的出现,让我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冥冥中流转的因果吧。正像薄姬所说的,我没有太多的为三郎想过。
很快,姐姐从汉王后成为大汉帝国的皇后,盈儿也从王太子变成皇太子。师兄因为护主有功,被册封辟阳侯很多臣子都说,审食其是凭床笫之事而封侯的。这令我觉得恶心。我不敢保证姐姐与师兄间的清白,但那些传言,是对姐姐与师兄纯洁爱情的玷污。
关于这件事情,三郎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了装做不知道。他对姐姐与师兄的关系不闻不问,——他不曾爱过姐姐,也就不在乎姐姐爱的是谁。
他真正在乎的是我吗?他居然让我在富庶的齐地字择三万户称侯,我没有理由接受,也不想接受。
我在辞去三郎封赏时,听到身后有人嘀咕:“这张良真是被陛下宠坏了,在齐地自择三万户是多大的恩赐啊,别人想都不敢想他却不知足!”
我听着,心中凉凉的。他们都是有一身战功的武将,现下为了封赏,日夜争功,而我不过一介谋臣,毫无战绩可言。尽管三郎说过:“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我想那些将领是误会了,我图的本不是封侯,而是天下的统一、百姓的安定和三郎的江山社稷。所谓的万户侯,在我眼中,不过粪土。
两千多年后,也有一位君王式的人物留下一句豪气干云的绝唱“粪土当年万户侯!”他的妻子是一个以姐姐自比的女人,可惜,她并不真正了解姐姐。
三郎执意要给我封地,我拗不过,要了留——我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永远记得。从此,朝中称我为“留侯”。
戚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三郎的生活中了,我决定离开他。老子有云:“功遂、身退、天之道。”我何必逆天而行,更何况,三郎身边多了戚姬。
“子房,你想清楚了吗?”姐姐问道。
“天下已定,我再留下也是多余的。”我回答。
“子房——”姐姐叫道。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是千古良训。像范蠡那泛舟五湖,四海为家不是很好?”我说。
姐姐笑道:“子房想学范蠡却不容易啊。春秋末年王国众多,范蠡入齐,易名鸱夷子皮,却要被拜为齐相,又入陶,成为陶朱公,方才得些安宁。如今天下一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逃到何方?只要陛下一道诏书,你还是得乖乖回来,伏首称臣。”
姐姐的话很有道理,我的确是无路可退,三郎不会轻易放过我,哪怕他已有了戚姬。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日与三郎措手不及。他不得不同意我暂时隐居,不理朝政,不见外客。我苦笑——隐居的理由竟是这般迫不得已。百密一疏,又似上这一时的疏忽成全了我。但我毕竟不如范蠡做的彻底,飘然远去。惟有指望这一年多后,三郎心中不再想起子房。可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我又该柔肠寸断了。
时间平静地过了四年。汉七年,萧相国主持修建的未央宫落成。行宫壮丽,又取“未央”之连绵不绝之意。
“子房,你可只到朕为何要造这未央宫?”三郎问我。他的胸怀很宽广,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磁性。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觉得晕晕的,连思维都像是停滞了似的。
“陛下的心思,我怎么猜的到。”我凝视着他。
“你又叫朕‘陛下’了。”三郎嗔怪地笑道。
我嫣然一笑,“三郎——”这声底唤发自心底。我是这么爱他,近乎痴狂地爱他。但在失去他的一刹那,我却显得那么平静。事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朕要把它送给你,让咱们的请缘连绵不绝!”
三郎要将未央宫送给我?!
我接受了他的馈赠,入主未央宫,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表面上,我去了汉中的紫柏岭,之后云游四方,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出了长安,出了姐姐和三郎,还有后来的薄姬。
长乐宫在长安东南,未央宫在长安西南。三郎将长乐宫当作正宫,未央共只是一座别宫。
这三年过得很平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过分的安逸会消磨掉人的斗志,也会使人麻痹大意。正是因此,我小看了戚姬的心计和手段。直到一天,姐姐失魂落魄地来到未央宫,我才惊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戚姬已经向我们宣战了。
三郎在朝中公然提出废嫡立庶。所有朝臣据理力争,三郎无可奈何,只好暂时作罢。
“他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姐姐冷冷地说,“听说戚姬夜夜啼哭,请易太子。我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坐以待毙了!”
“戚姬的行为那是作茧自缚,如果没有了陛下的庇护,她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我冷笑着,借以掩饰内心对戚姬的仇恨。“相动摇盈儿的地位,那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姐姐的神色略显轻松:“你有办法令戚姬死心?”
“只要陛下死心,戚姬想不死心都难!”想到计策,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既是对戚姬,也是对三郎。
建成侯携我的手书请来了三郎欲请而不得的尚山四皓辅佐太子。果然,三郎死心了,戚姬也绝望了。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失。
听到这首歌,我仰天大笑,直笑得泪水源源不断地滑过面颊,泣不成声。我明显有一种日薄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