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就是这男人的名字,原七师二十旅五十九团第一营营长,之所以要在这职位前加一个“原”字,是因为他所率领的那个营,已经在几分钟前几乎全部覆灭掉了。
苏定方的小腿上,裹着一小段绷带,薄薄的绷带上绽开着一朵耀眼的血花。
伤口的痛令苏定方不禁回忆起大约半小时前的情景。
迎着刺眼的探照灯光,他冲在队伍的前面,身后是雄壮的呐喊声,然后他看到了前面残破的墙体上喷出了无数明艳的火舌,他腿上中了一弹,跌倒在地,无数的脚从他眼前晃过,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呐喊声则越来越微弱,渐渐地,眼前不再有晃动的脚,耳朵里不再有战斗的声音,心里虽然不愿意,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异常平静。
他记得自己刚受伤时,营部的一名卫生兵凑到他身边,扯出绷带为他包扎,可是在包扎到半时,一颗炮弹在旁边爆炸,年轻的卫生兵忽然睁大了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就倒在了苏定方的腿上,后脑勺上一个不规则的弹洞里缓缓流出豆腐花般的脑浆。
“豆腐花还是要加黄糖水喝才舒服啊。”
苏定方脑子里忽然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却令他不寒而栗。
他麻木地从一具又一具尸体旁爬过,没有心情去看那些死人的脸,他知道其中许多人乃是他的部下,或许也有与他同级的军官,在出发前他也曾听说过,白天的战斗中,60团的两个营长在进攻C堡垒时失踪。
一营七百余人,半小时内就化为了一堆即将腐臭的尸骨,苏定方这个光杆营长,爬行在部下的尸堆当中,内心却只剩下麻木。
“这就是战争,哼哼,报纸连篇累犊所歌颂的战争,真是太雄伟,太壮丽了,死了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只要能让那些不必亲自上前线的人继续头脑发热,继续自我陶醉,就算再牺牲一百个营,一千个营也无所谓!”
“这七百人算什么呢?哼哼,哼哼哼,不就是为帝国捐躯吗?帝国是什么?皇帝是什么?帝国凭什么万岁,爱新觉罗家的皇帝凭什么万岁?我们为什么而死?是啊,这里原本是大清的国土,可是我老爹那一辈怎么没几个人知道伯力是什么,海参崴是什么,我一路打过来,怎么没看到这里有中华文物的痕迹?这里见不着满人,也看不到汉人,全是白人和不认识的蛮族,没有人会写汉字,没有人知道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这里真的是我们的地方吗?我们一定要为这种地方流血吗?是啊,我们死掉了,连蝼蚁都不如,帝国有的是人,到处都是人,死掉我们算什么?我们——我们只是如同粮食与木材一样的消耗品,什么荣誉,什么伟大,有什么关系吗?”
“可是,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这些不都是违逆军事教育原则的吗?哈哈哈,算了吧,军事教育原则算什么,我的七百部下在半小时里全都被杀了,只因为我想出风头,想邀功请赏,主动提出夜袭这个堡垒,哈哈哈,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我带着他们来死的!”
苏定方流着泪大笑起来,顺手抓住一枝步枪作为支撑,摇晃着想站起身来。
“危险!”
一个声音从苏定方身后袭来,接着,一双手按在了他肩上,把他压倒在地。
苏定方一边挣扎着要再站起来,一边歇斯底里叫道:“不要管我!我是杀人犯,我要让我用我的性命来偿罪,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还让我活着!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肖司令会怎么看我!大家会怎么看我!我没路走了!你放开我!”
那双大手依然有力地按住苏定方的肩头:“营长,请镇静下来,事情还没有那么糟!”
苏定方停止了挣扎,忽然翻转过来,指着对方的脸,惊喜地叫道:“黄连长,是你,你还没……”
来人正是一营二连连长黄勇淳,同时又是个拥有一身壮硕肌肉的强悍战士,他曾在和罗之战中奉命率领特遣队渡过和罗河武装侦察俄军阵地,在与俄军的交战中,所部击毙敌和罗守军指挥官拉多维诺斯基上校,沉重打击了俄军的士气,由此获得了龙眼镶红宝石的九等青龙勋章。(见第71章)
苏定方注意到黄勇淳的胸前尚挂着那枚两天前新授的勋章,不禁问道:“黄连长,你冲锋的时候也要佩着勋章吗?”
“挂着这个,可以鼓舞士气——其实主要是鼓舞我自己的士气,你别看我平时一副凶猛样,其实真上了战场,心里还是有点慌,挂上这勋章,感觉就不同了,想着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一定要比别人做得更好才行。不过没办法,子弹不认人,这不,我大腿上也吃了一发。”
黄勇淳说道,指着右边大腿上的伤口给苏定方看,苏定方叹气道“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一营算是完了……你一路过来,有没有碰到活着的人?”
“碰到两个,只是鼻子有气,已经不能说话了,我自己也有伤,扛不动他们,所以放弃了。”
苏定方沉吟了一下,突然抓住黄勇淳的肩头:“你带我去,我和你一起,把他们扛回去。”
黄勇淳惊讶起来:“什么?这样的话,我们可能都回不去……”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回去的,现在只是正好找到了回去的理由而已。果真如你所说,事情还没有糟到一营全军覆没的地步,我们就要尽可能把还活着的人带回去。”
黄勇淳盯着苏定方的眼睛,仿佛看见一个死人乍然复生。
太阳升起前,苏定方和黄勇淳各拖着一名重伤员,爬进了己方部队的战壕中,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放上担架,先送往旅属野战包扎所紧急处理伤口,接着立即送往师属野战医院,在那里,两名重伤员被确认死亡。
苏定方和黄勇淳接受了子弹取出手术后,被安排在了同一个护理帐篷里。
伴着远方传来的密密炮声,黄勇淳对苏定方说:“听说我们带回来那两个人死了。”
“死了呀……”
苏定方漫不经心地应道,目光一直在帐篷的门口处徘徊,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自己,他已不再绝望,他在等待,等待新的机会,新的希望。
十数万人正在外面厮杀,无数人将要去死,死人是没有希望的,将死之人还有,不过,两者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呢?
第八十五章 军国民国
“蒙古方面军已在10月11日按预定计划发起破交作战,各路突击部队进展顺利,第2破袭集团已于昨日成功破坏了贝加尔湖岸一段五百米长的铁路线……”
“赤塔方面第1集团军已于10月12日按预定计划对当面之敌发起反攻,至昨日夜间,在主要突击地段上已推进了20公里,俘敌8700人,现已查明敌主力正退往鄂嫩河一线,第1集团军已展开跟踪追击,力求将敌摧毁于奥洛维扬纳地区……”
总参作战处处长胡克上将铿锵有力的报告声在冷冷的空气中旋回扩散,不断击碎不时窜上某人头顶的瞌睡虫。
这里是中南海别院,大本营会议室,光兴八年十月十四日,临近中午十二时。
干燥的冷风不断搅动蓝丝绒的窗帘,但是没有人提出要关上窗户,似乎大家对新鲜空气的在意要甚过那冷风。
“好了,就到这儿吧,总理,可以休息了吧?”
国防大臣、武威公刘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询问”着总理大臣、致德公文易。
文易点点头,宣布散会。
众人懒懒地退出了会议室,文易习惯性在人群中搜索,想找到他最忠实的学生兼最亲密的朋友张志高的身影,却看到张志高动作迅速地闪出了会议室,一点等待他的意思都没有。
文易觉得有点不习惯,但他没有追上去,只留在座位上,缓缓收好桌上的文件,交给过来帮忙的秘书,再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走去。
一只手攀住了文易的肩。
“去走走吧?今天我陪你散步。”
说话的人脸上洋溢着毫无意味的微笑,在文易看来,这种微笑游离于真诚与危险之间。
两人离开了希腊式洋房,向别院的后花园走去,走的不是文易与张志高常去的那条路线,而是直通南海子边的一条青石小道,小道穿过一片苍翠松林,绕过几座流水潺潺、藤蔓铺爬的假山,延伸到开满稚菊的水边,在一座清雅的八角亭前终止。
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脚步异常飞快,根本不像是散步的样子,反倒成了竞走比赛,不一会儿便进了那临水的八角亭,亭上的蓝地金边牌匾上写着“清芷”两个大字。
两人一路上只谈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到了清芷亭中,两人却都预料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把那些鸡毛蒜皮踢到了九天云外。
还是刘云先开了口。
“最近我们都很少交流,大概是我都没主动征询你的意见,主要是战争爆发后,前线军情紧张,我把精力都放在指控部队上,对其他方面的问题关注得不是很多……”
文易马上打断了他的套话:“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直接说吧。”
刘云取下他满缀华丽羽毛的元帅帽,放在手上,盯着那帽子,好象是要质问那帽子般地开口道:“军国民教育是怎么回事?教育部为什么不知照国防部?罗素兰是按你的指示办的吗?”
文易并没有太多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既然你会问这些问题,那么想必你也从你的鹰狼队那里知道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后面两个问题,我可以一起回答,罗素兰是按我的意思办的,不知照国防部,只是因为还没有拟订具体方案,在具体方案拿出来后,我自然会拿到内阁常会上公布。”
刘云拍了拍帽子,摇头道:“我知道你有话要说,直接说吧,我想我们两个都不喜欢无用的套话。”
“你想说我搞这个是为了反对你?”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文易忽然觉得心里好象被什么敲打了一下,一阵阵地酸,然而一团黑云呼啸而来,遮盖了心中的一切。
刘云走进一步,拍着他的肩,以那种从小以来所熟悉的口气对他说:“像从前一样,告诉我一切,我不管你想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事实。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但我自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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