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隐忍一般:“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搓绳子的,好像不做些什么就活不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丈量了城墙的高度,把绳子搓得又长又结实,直到某一天楚军来攻城,我干脆利索把绳子扔到城外,楚军就是顺着这条绳子爬上城墙攻进城内的,只用了一夜,短短的一夜,钟吾国便沦陷了,让钟吾君想跑都来不及。我就是要用整个钟吾和国君的命为阿丘哥报仇。”
她依旧微笑着,那浅淡的笑容仿佛笼上了来自地狱的月光,幽然森凉。
“那、杜、杜大夫知道么?”良久,妩己问道,声音轻颤。
“嗯,知道,”她低下头,“可是他依然护我惜我,我。。。。。。也会像对待阿丘哥那样对待他。”
堂内静静的,好久没有人说话,那盘旋在胸中的无名情绪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沉的肃穆和感佩。
这样的女子,如何不让人称奇?
我端起微笑:“现在我终于明白君上话中的意思了,只是有一个问题,你们楚国女子都这么有胆有谋么?”
“有胆有谋?”杜夫人喃喃,恢复了最初的拘谨,“一个女子如何敢当?或许形容男子还恰当些。”
“难道楚国的男子很有胆谋?”声子突然插话,很有点讽刺的味道,我揣测,该姑娘大约是是想起了公子丙。
杜夫人似无察觉,低眉沉吟了一会,回道:“别的不知,就晓得一首歌里传唱的,号称楚国第一聪明人的人。”
“是谁?”我和声子不约而同地问道。
“楚国的宗族大夫,景煜。”
☆、名字
彼泽之陂,言采其莫,有子一人,洵美无度,思之无为,辗转反侧。
彼泽之方,言采其桑,有子一人,洵美如英,思之无为,中心怅怅。
彼泽之曲,言采其藚,有子一人,洵美如玉,思之无为,伏枕流涕。
不知何时,楚国境内开始流传起这样一首歌谣,并且因它的深情和缠绵被风人采收,送往宫廷演奏。
比他的智谋更先闻名的,是他的美貌。
那是楚君最荒唐的年月,即位三年,不理朝政,不听劝谏,只一味地沉湎于酒色田猎。
甚至还在宫门外立下牌子:但凡有进宫劝谏者,杀无赦!
当此情形,楚国的盟国也纷纷倒戈,投了晋国的怀抱。
楚王旅三年,楚国大旱,楚国的大后方庸国趁机叛乱,连带的,周围的百濮人也蠢蠢欲动,楚国的安危存亡只在朝夕之间。
楚王准备迁都,以令尹(相国)为首的一帮臣子劝谏:“我们能去那里,敌人也能去,倒不如全力御敌。”
大难来临,人总是醒悟得特别快,前一刻还耽于酒色的楚王,后一刻已果断地采纳臣谏,御驾亲征。
当时景煜随正父亲在军中,他向主帅建议:庸军骄纵,不如我军示弱更助长它的骄纵,待它疏于防范时再一举击溃。
此时的他,尚不足十六岁。
谁会真正重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意见呢?
他的父亲当即呵斥:“无知小儿,敢在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将军面前搬弄唇舌,还不退下!“
劝谏无果。
楚庸交锋,庸军气势正盛,楚军一触即败。
直到此时,那些领军的上位者才开始细思少年的话。
此后六次与庸军交兵,六次楚军都佯装败走,如此脓包形状,庸军终于不可避免地懈怠了,随意松散的模样,就和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差不多。
结果不言而喻,庸国灭亡,楚军大获全胜。
平定了庸国,楚国才有了谋求中原的可能,才有了与晋国争霸的基础,这一战,不仅让成全了楚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英名,也成全了景煜不可动摇的嗣子之位。
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景氏家族继承人的嗣子之位。
泱泱大楚,人才济济,谋臣智士何其多?为何独独他被称为“第一聪明人”,想来这多少和那风靡一时歌谣有关。
所谓宣传效应,大概如是。
而那首充满少女忧伤爱恋气息的歌谣,也让他的这一称号染上些许旖旎玩笑的意味,为人所知,却不为人所忌。
只是,这个让所有南国女子爱慕思恋的对象却终年一身单一低调的玄衣,不仅与他那副天妒的容颜不相配,也与楚国崇尚繁华富丽的穿衣习俗不相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故事悠悠结束,而我却陷入深深的迷惑,怎么也无法把杜夫人口中的智能谋士和我印象中的翩翩乐师联系到一起。
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话说回来,“景煜”这个名字倒真是个好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既可以俊雅翩翩,又可以智谋无双,我抚着沉甸甸的肚子深沉地想,或许我的儿子可以用“煜”这个名字?
在南燕国史中,曾有一段记载,说是在某一次对抗狄人的战役中,南燕君亲手把狄人大将长狄侨如用戈刺死,许是为了纪念这段意义非凡的历史,南燕君便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燕侨如。
儿时,三表哥对我说起这段掌故时,指着宗庙里的一面铜盘说:“这就是用从狄人那里夺来的铜钟铸成的,上面都有记载。”说完后笑眯眯地露出两排白牙,“知道表哥我为什么这么聪明么,因为名字对人的意义太大了,我叫尚,帮文王定天下的太公望也叫尚,你说,我能不像他一样聪明么?”颇为得意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做感慨状,“所以说,桑桑啊,你笨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时我的名字还叫桑葚,因为母亲爱吃桑葚而得来的名字桑葚。
听完后我很受刺激,亲自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家书给母亲,强烈地要求改名字,也是为自己的智商努力争取一把的意思。
母亲把我的名字改为“婧”,窈窕美好曰婧。
私以为,我如今长成这般美好的模样,大约很受了点这名字的恩惠。
于是,我把自己给孩子起名为“煜”的想法说给萧泽听,萧泽一个眼风扫过来,我的笑容便耷拉在嘴角。
萧泽似有不忍,柔声劝慰我道:“声子的笄礼快到了,笄礼过后就是婚礼,名字的问题……不急,如果婧真想要什么纪念意义,那等发生了重大事件后再起不迟。”
我:……
孩子名字的问题继续悬疑。
声子的笄礼日,天气晴好,殿外阳光如汪着金色的波澜,层层涌进,粼粼荡漾。丝竹和鸣声中,声子跪坐在衽席上,由赞礼引领,一步步长发挽起,深服加身,揖谢长辈。曾经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如今已到了为人妇的年纪了,就像这时光,转眼间素冬已过,春光浮现,似乎连整个肃穆沉沉的庙堂也染上了浅浅的粉色。
自此以后,这个小姑娘就会被人按排行称字,称为仲子了。
我颇为感慨。
“婧听说《诗》中有言:‘莘莘征夫,每怀靡及’,那些昼夜奔忙在道路上的人,连片刻休息工夫都没有,还怕来不及,你说那些干等着的人又怎么会来得及呢?”
当晚的宴席上,我幽幽地对萧泽道。
“唔?唔,是啊。”萧泽体贴地把切细的鱼脍放到我的面前。
“婧听说,齐国的海很大,齐国的女子很美,齐国离萧国有千里之遥。”我依然漫无边际。
“嗯,不错……梅酱放得正好,正适合孕妇的口味。”萧泽细致地把羊脯羹送到我的嘴边。
“声子嫁往齐国后,不知多少年才能见到,可怜她临走前来不及看到自己的侄儿也就算了,如果连名字都不知道,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呀。”我悠悠点题。
“唔,嗯……”萧泽专心地为我盛取酸酪浆。
“那我们是不是该尽快敲定孩子的名字呢?”我终于不再迂回,单刀直入。
萧泽抬头,忍俊不禁:“婧真可爱,这般执拗的劲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唔,你放心,即使声子嫁走了,也照样可以通知她名字的事,来,这个枣味的炮豚不错,快尝尝。”
“……”我无语凝噎,孩子,那个才貌双全的名字与你无缘了……
细雨霏霏,春耕大典过去,上祀节悄然来临,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饱蘸雨露后桃花蓬勃而缠绵的香气。
齐国使者如期而至。
卜取吉日,新人启程,声子离开的那个黄昏,风很大,风把火炬和庭燎的焰拉得很长,看上去像一条条蜿蜒舞动的金蛇。
一身端服的声子缓缓地行了四拜大礼,眼眶微红:“母亲,兄长,仲子要走了。”
“去吧,孩子,勤勉夙夜,莫让人把你送回来,也……好好保重自己。”
君太后白发颤动,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不下去。残阳如血,她站在宗庙的屋檐下看着即将成为齐君夫人的女儿一步步走下去。
按规矩,昏礼上父母是不能送下台阶的。
细碎的鸾佩声渐远,那被风扬起的玄色衣袂,只翩然一闪,便消失在茫茫的暮霭中。
整个宫室陡然空旷起来。
少了那穿花蝴蝶般俏丽的身影,那百灵鸟般悦耳灵动嗓音,日子变得暗淡而又寂寥。
君太后忧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仲春的夜晚寒意犹浓,我们在君太后处陪老人家用餐,期间两人竭力逢迎,只为让婆母大人展颜片刻。
室内暖意融融,窗下摆着数盆水仙,是萧泽亲自栽种来取悦太后的,花色白净如玉,蕊心艳黄欲滴,被室内的暖气一蒸,香醇似酒。
萧泽澹然一笑,轩轩然如朝霞举:“也不知怎的,这两日臭小子动得厉害,约摸着是快生了,我赶着拟了两个名字,婧都不满意,看来还得劳动母亲才行。”
我不禁斜眼睨他。
太后失笑:“这才几个月呀,就想着生,到底是没做过父亲的人。”提起孙儿,君太后的兴致提起来,“不过起名是大事,嗯,吾明日要找巫师好好占卜占卜……”
从君太后处出来,我问萧泽:“君上赶着给孩子拟了几个名字?”
萧泽笑着揽过我。
夜幕沉沉,笼上梦境,梦中调皮的小鱼在我怀中跳来跳去,我呼喊着萧泽来捉,他那张含笑的脸刚游进视野,我便被一阵阵嘈杂声惊醒。
醒来,胎动正频。
“流星!流星!”
窗外,阵阵吵嚷伴随着脚步匆匆,似往中庭涌去。
"怎么了?"我抚着沉甸甸的肚子艰难起身,惶然问道。
萧泽安慰性地扶住我的肩,为我披上外衣,沉着道:“我去看看。”
我拉着他的衣袖相随而去。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