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安慰性地扶住我的肩,为我披上外衣,沉着道:“我去看看。”
我拉着他的衣袖相随而去。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景象,广袤深远的苍穹上,一道道璀璨的星光迅疾地划过,耀亮夜空,纷落如雨,太过惊心动魄的美丽,让有幸目睹这一幕的人犹如面对神迹,目瞪口呆,目眩神迷。
“辰,”耳旁响起他失神的低喃,“我的儿子,就叫辰,世子辰。”
☆、乱象
萧史载:萧君泽八年二月,己巳,夜白如昼,星落如雨,君名世子曰:辰。
对于最后一句,太史还特地捧着竹简跑来宫中向萧泽求证,当时,萧泽笑着看了看旁边的我道:“寡人是有此意。”
我面无表情。
萧泽抬袖轻咳:“当然,虽有此意,不过,寡人还是觉得,记这一笔似无必要。”
太史笑眯眯地点头受教,那一脸兴味十足,让我觉得,在史者那一张貌似很正经很耿直的面孔下,其实潜藏着一颗很闲很八卦的心。
太史走后,萧泽问我:“怎么,婧对泽起的名字不满意?”
我深深叹息。
如果他对着漫天璀璨的星子对我说,给孩子起名为“辰”,我自然是称心满意,可是要对着一堆即将砸死人的陨星对我说,给孩子起名为辰,我却不知要如何表达这个满意了?
即使在砸死人之前,在划过夜穹之际,它的美是那样惊心动魄。
我总不会忘记,在我出生之时,老天凑趣地落下几颗陨石,却成了我“不祥”的例证。
我不想同样的事牵扯到我孩子身上。
沉思片刻,我颇为沉重地把其中的缘由说于萧泽听,内心隐隐忐忑:他会介意吗,他会如何看待这样的“不祥”之说?
萧泽愣了须臾,抚着我的头叹道:“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缘故在,罢了,再换其他的名字就是。说起来,那几颗陨星也忒不长眼色,白天落也就算了,还偏捡婧出生的那一天落……唉,枉费了这么一个好名字……”惋惜不已的样子。
……我甚无语,孩子的名字三度悬疑。
接下来的日子,我很注意收听来自宫外的消息,很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砸伤”“砸死”“砸坑”之类事件的发生。
三月,消息传来,周遭的滕、薛、彭等国祭祀社神,在朝廷击鼓,据说是为了消除天灾……
我甚觉庆幸,笑着对周围的人道:“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至少明明看到一颗流星向你砸来,却因为那微弱的一偏,就偏到了别国的国土上……”
萧泽闭口不语。
四月,滕薛兵戎相见,据说是因朝见鲁国的排序而发生争执……
我很是不解:“为这点芝麻小事都可以发动战争,他们该是多么无聊多么厌世啊……”若有所悟地点头,“或许,战争本就是一群人因无聊而发动的?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竟没有人明白……”
萧泽不予置评。
五月,楚灭沈。起因是沈国向陈国赠送丧葬礼品,陈君已故去两年多了才赠送是有点晚,而沈君也不知怎么想的,连带的连陈君夫人的丧葬品也一块送了,问题是,该夫人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陈国觉得,这是调戏,是无礼,于是提兵相见……
陈国早已归于楚国的羽翼之下,此等事自然少不了楚国的参与,于是参与其中的楚国很顺手地就把沈国给灭了,顺便兼并了他的土地……
而后,楚国转道挑逗郑国……
再后,楚国与前来救郑的晋国对峙……
历史再一次重演。
我仰天长叹:“楚君忙,真是忙,一年战一次还不够,还非要来两次,楚国人竟也能忍受,难道尺度大了,忍力也会增强?”想起了泱泱大国的辽阔疆域。
萧泽一口茶喷出来,喷了旁边的青篱满头满脸,青篱如遭雷击,呆若木鸡。我眼疾手快地抬起袖子遮住脸,从袖子后面露出半只眼睛诧异地瞄他,青篱含着热泪默默退下。
萧泽呛咳得满脸通红,点着我的手指艰难地抖抖抖,我露出整只眼,更加诧异地瞄他。
“你、你脑子里还有点正常的东西没有?”萧泽语气诡异,脸色更诡异,映着一身雪白的外衣,那张脸鲜红欲滴。
我很莫名,微微凝眉,无辜地望着他。
萧泽忍了忍,突然毫无预兆地把我按倒在榻上,森森笑道:“既然敢说这么强烈暗示的话,就要承担后果。”温热的随即唇压了下来。
我脑子一懵,委实不解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看了看窗外的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和迫不及待劳作的男人,茫然地想:我说什么强烈暗示的话了?
一波一波的悸动袭来,迷乱的身体像被洪流裹挟的小舟,险险地颠簸沉浮,我昏昏沉沉地想:其实……其实不正常的另有其人吧?
不知何故,忽然想起一段宋国的旧事来。
宋国宋殇公之时,国中连年用兵,十年九战,国人很是不满。
某一年,国中又传来要对郑国用兵的消息,群情激愤的兵士们纷纷涌到太宰府前表示抗议。
当时的郑国是郑庄公在位,此君善谋略善用兵,远不像后世的郑君们活得那么憋屈,郑国在他的治理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小霸”气象。
宋国已连续三年和郑国交兵,三年三战,三战三败。这也难怪消息传来,宋国兵士们的反应那么强烈了。
彼时宋国掌军权的是司马孔嘉父,兵士们不去找司马,反去找太宰自然有一个缘故。
在此之前,太宰早已在军中做好了铺垫,说热衷于用兵的乃是司马孔嘉父,而不是国君,同时也肯定地表示了自己同仇敌忾的立场。
在一片反战争的的呼声浪潮中,太宰貌似正义地带着蜂拥的兵士冲破司马府的大门,把司马斩于刀下。
再后,事情朝着一个诡异的的方向发展开去。
刺杀了司马之后,该太宰领着人群顺便把“并不是用兵主谋”的国君也给杀了……
当然,如果说怪国君纵容司马也不是说不通,问题是,在整个貌似正义的事件当中,还有一处不和谐。
那就是在他第一个动作杀掉司马后,第二个动作就是冲进司马的内室,把司马的妻子掳走……
不知道那些为反暴力奉太宰为首的军士们看到这一幕会有什么感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内情缓缓地浮出水面,竟是那样简单到近乎庸俗的故事:太宰见到司马妻子惊人的美貌,便想把她据为己有。
对郑国用兵的消息,司马热衷用兵的传言,刺杀,弑君,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内情浮现的同时,浮现的还有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而其中类似于炮灰人物的宋殇公说来也并不是那么无辜,因为他确实不恤国民、连年征战、激起了民愤,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我想起这段旧事大约是因为楚君频繁用兵和宋殇公好生相似,我脑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幕楚君死于非命的画面,其曲折离奇、可悲可泣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甚至还体贴地替该君拟起了谥号:是“灵”呢,还是“幽”,总不会也是“殇”吧?
萧泽说我,怀孕之后念头是越来越古怪了,简直和声子如出一辙。
我却觉得,是自己的灵感是越来越丰富了,连带着智力也仿佛提高了许多……
六月的天气酷热难耐,知了们疯了似的鸣叫不休,潮热植物气息漫入室内,犹如缭绕的蒸气,混合着夏日的热浪,铺天盖地地把人淹没。
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把我压得坐着累,躺着累,走着更累,且动不动就是一身热汗。全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动也就是一颗头颅,于是所有不能动的缺憾都填补到这里来了。
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和沐浴,我一天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
而且随着肚子的一天天膨胀,连睡觉都成了困难的事,于是嘴巴动得就更勤了。
“古人都知,怀孕期间,目不视邪色,耳不闻淫声,口不出恶言,心不思恶事,将来的胎儿才能卓异不凡,”月朗星稀的夜,萧泽把我抱到室外,享受难得的凉爽,款款劝慰,“婧整天少眠多思,怎么能行,对自己和胎儿都不好。”
“是哪个古人?”我枕在他的腿上,轻抚着频频跳动的肚腹,望着远处婆娑的月季花丛,漫不经心地问道。
“别的不说,就连开国之初的周王后太姒都知道,”顿了顿,“太姒的婆婆也知道,并且也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你看她们生的儿子,文王昌,武王发,周公旦是何等不凡的人物。”
“教得真好啊,”我喃喃赞叹,忽而抬眼看他,“那为什么母夫人都不告诉我呢?”
萧泽顿了顿,过了会儿才道:“母夫人是秦女,秦风粗犷……不知道也是有的。”
“那君上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萧泽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道:“这个,太姒她们好像也没有要夫君特意去教吧。”
这次换我不做声了,嘴巴撅起来。
低笑声起,他突然俯下身,在我唇上亲了亲,就那样抵着我的唇,缓缓道:“婧生气的样子真让泽爱不释手。”
我的脸霎时通红。
月光下,他长发披垂,拂在我的颊边,和着我的心跳,与我的发相依相缠,难解难分。
这一刻,再也没有人说话,唯有朦胧的月色溶溶地拢住两个人,仿若沉醉。
我思绪飘忽,飘着飘着,不知怎的,就飘到一个怪异的轨道上。
“你说,文王、武王、周公,为什么后人都把他们奉若神明呢?”
“自然是因为他们兴盛了大周、诛灭了暴纣、制定了周礼,让天下文修武偃,物阜民安。”
我摇头。
“哦?婧有何高见?”萧泽笑着挑眉。
我道:“婧记得文王还有一个长子叫伯邑考,文王被商纣王囚禁羑里的时候,三兄弟到朝歌营救父王,伯邑考被纣王处死做成了肉酱,还赐给了文王。”
萧泽默默点头。
我道:“以前听夫子们讲过,商朝常用人祭,尤其用异姓人献祭,商朝最初接受弱小得不知一提的周投诚,就是要周提供羌人俘虏做’人牲’向神灵献祭。”
萧泽微微皱眉。
我叹息:“祭祀过了还要分食祭品,商纣王的做法其实算一种……常态吧。这样想来,商人,特别是上层商人,其实都是食人族啊。”萧泽一愣,我略略起身,惊悚状地看着他,“君上,你是食人族的后代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