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断喝声蓦然响起。
我陡地止步,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来,人瞬间醒了个通透。
我的身份,我的处境,我再也无法自主的命运……
霎时悲从中来,我缓缓转身,流泪跪倒:“我知道身为将军的夫人,应该先尽夫人的职责,可……我还是曼儿的母亲,将军可以有很多夫人,我的曼儿却只有我一位母亲。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将不能独活,请将军怜悯。”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似有一丝叹息:“夫人不必如此,你可以去看萧曼,不过,先梳妆整齐不迟。”
我略略一怔,连忙起身,迅速地整衣理发。
他趁机叫来外面的人,皱眉问了几句,转头对我道:“既然公子曼情况不好,你去吧,好好料理他的事情,免得总是两头悬心。”
我谦声道谢,快步出门,随同通报的侍女,登上驿馆的马车。
晃动的风灯映得夜色下的景物仿如鬼魅,我心悸难平,颤声问道:“公子他到底怎么了?”
侍女道:“公子看不见夫人一直哭闹,好不容易睡着后,又起了高热,四肢冰凉,浑身打战,叫都叫不醒,样子非常吓人。正好景大夫在驿馆见别国使者,就帮忙叫了大巫,我才得空能通知夫人。”顿了顿,小声,“先前故意把公子的情况说得更糟,其实是怕将军不放夫人出来。”
我忧心如焚;问道:“大巫?不是医士?”
侍女道:“嗯,大巫离得近,来得快,医术巫术都很厉害,夫人先不要着急。”复又小声咕哝,“这么紧急的情况将军都不陪夫人一起,还算是新婚夫妻么?”接着大声安慰,“公子那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就是神灵见了也会喜欢,定会保佑他平安的。”
我看着她,心中缓缓涌起别样的暖,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嫘。”
我认真道:“谢谢你青嫘,我会记住你这份用心。”
青嫘道:“夫人不必客气,照顾好夫人是奴婢的职责。夫人没有注意到吗?青嫘和夫人的口音很相似哟,青嫘虽然在楚国长大,母亲是楚国人,但父亲却是苏国人,所以青嫘和夫人是同一国的。”
我略感惊讶,但此时心情沉重,也无心和这个多话的侍女攀谈,简单地回了一句“那就好”后,便把目光投向无边的夜色。
夜暮岑寂,唯有一声一声的车轮响重重地碾过心底。
驿馆的风灯渐渐入目,随着马车走进,依稀还可以听到一种奇怪的吟唱:“……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止兮。巨人千丈,索人魂魄兮;十日轮出,流金铄石兮;魂若去往,消解无存兮。魂兮归来!南方不可留兮。雕额黑齿,茹毛饮血兮;蝮蛇蓁蓁,封狐千里兮;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兮……
一幕幕奇诡的画面随着吟唱相继浮现在脑海,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时刻,竟无端的让人毛骨悚然。
夜风习习,车马入馆,那吟哦的声音也越发清晰:“魂兮归来!西方不可居兮!流沙千里,旋入雷渊,糜散不可止兮。红蚁如象,黑蜂似壶,五谷不可生兮。其土烂人,求水不得,彷徨无所倚兮……”
我静静地听着,脑中突然光芒一闪,想到了什么,身体骤然发冷,下车的时候连站都站不住,跌跌撞撞便向那声音奔去:“魂兮归来!北方不可居兮。冰山巍峨,飞雪千里兮。广漠无极,身遭荼毒兮……”
招魂!是招魂!我的曼儿……
我扑到门边,眼前的景象让我好像跌入一场噩梦:小小的曼儿静静地躺在榻上,无声无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花瓣,他的榻前,红衣巫师婆娑起舞,挥袖如血,身影如魅,把人引入一个荒诞离奇的世界:“魂兮归来!苍天不可上兮。虎豹九关,啄害下人兮。一夫九首,拔木九千兮。豺狼直目,群奔争先兮。悬人以嬉,投之深渊兮……”
原来那个世界是那么可怕,那么可怕。那样可怕的世界怎能让我的曼儿独去呢?他已经失去了国,失了家,失去了父亲,难道还要再夺去他宝贵的生命?
不,你不能这么残忍!
我双手交握,凄惶哀切,如果苍天可祷,那么,我愿用我的一切换取他的平安,健康、生命、尊严、幸福,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我的曼儿能够平安……
失了心魂一般,我呆呆走向屋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青嫘急急地拦住我:“夫人,巫师的招魂还没有完呢。”
“为什么要招魂,我的曼儿还没有离世,为什么要招魂?”我看着她,近乎责问,眼神却已找不到焦距。
青嫘跺脚:“不是只有离世的人才可以招魂,在楚国,重病的人也可以,夫人想哪里去啦?”
我愣愣地看着她,眼中开始有星光浮动,她拉过我,肃立一旁,巫师的吟唱已近尾声:“魂兮归来,幽冥不可下兮。土伯九曲,其角如刀兮。肥背血拇,追人如飞兮。三目虎首,其身若牛兮。皆喜食人,将受灾祸兮……”
好像被一种无形的神秘力量召唤、指引,榻上沉睡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被下。
“夫人,公子醒了!”青篱百感交集,流下泪来。
我疾步走到榻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中,泪如雨下。
“娘亲,我怕……”小男孩的声音软软道。
“不怕,娘亲在这里。”
“有怪物咬我的手,咬我的脚……。”
“不怕,我们把他打跑……”
我嗓音哽咽,那一刻,我想,上天听到了我的呼唤。
送走巫师,我和青篱围在榻边忙不迭地检查曼儿,没有发热,精神也好,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楚国的大巫也太神奇了。”青篱低声道。
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青嫘走过来道:“景大夫路过,问及公子的病,夫人要见见他吗?”
我想了想,道:“不了,你代我传话,就说:承蒙大夫相助,本该当面致谢,只是念及大夫当日那场振聋发聩的‘不详’之说,苏己不敢以自己这等‘不详’的面目惊了大夫,当面致谢就免了,不过恩惠还是会记在心上的。”
青嫘出门,回来只带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夫人记性倒是好。”青嫘自作主张在旁解释,“大夫的意思,大概是要夫人不要总记得那些不痛快,以后的日子才能过好。”
我抬头看她:“是吗?”点头做受教状,“也是,那他这样的顺手‘帮助’倒是可以很快忘记了。”
本是随口一句话,青嫘却快手快脚地传报了过去,回来笑眯眯地说道:“大夫好像被噎了一下,半晌只回了句‘不见致谢诚意,却见怨气冲天。’”
我突然有些愠怒,这些楚国人,这些可恨的楚国人,他们还要怎样呢?所有的屈辱、悲伤、无助瞬间化为一股气血直冲天灵,我几乎无法自控地溢出冷笑:“怨气?像我们这样的亡国之余怎敢有丝毫怨气呢?我们罪有应得地丢了国,心甘情愿地跑到别国当人质,主动抛了自己的丈夫另嫁楚人,还有幸染了一场大病,如今又得到大夫尊贵的援手,感激都来不及了,哪敢有什么怨气呢?”
青嫘默,尽忠职守地传话去了。
回来道:“景大夫这次真的被噎住了,无话了许久,最后说屈将军不久就会带兵帮苏国对抗狄人,母国得救,夫人你听了说不定会真的会消些怨气。”
我不禁愣住。
☆、驿馆
梅雨飘落,宛如珠帘,如烟如雾地笼罩了江南大地。
我从来不知道,下个雨可以下上十来天,阴个天可以阴上一个月,早已习惯朗朗晴日的我,仿佛也随着那江南烟雨一道病了。
潮湿发霉的气息从驿馆各处散发出来,我浑身上下像浸泡在无形的涎沫里,滑腻腻,黏糊糊,难受至极。白天,潮湿的气息让人心情灰暗,夜晚,滴答的雨声使人彻夜难眠。难言的凄婉孤独随着绵绵的湿气渗入心扉,就连曼儿的痊愈也没让我开朗多少。
风雨幽凉的夜,漫步在凄茫回响的编钟间,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浮现在脑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使楚君有了伐萧的念头?是谁使楚君最终灭了萧国?公子丙……如果没有桐苑那场舞,如果没有被公子丙看到并从中纠缠,这一切是不是可以避免?
这一念头乍一浮现,我顿时像被漫天的寒雪击中,人瞬间冰凉彻骨。
哪怕只是一个诱因,一个小小的诱因,这随之而来的可怕血债,让人如何承受,如何承受?
莫名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呼啸着要寻一个突破口,我像着了魔一般,举起衣袂、旋出舞步,在这阖寂无人的夜里,疯狂起舞。
在我的心中,它一朵轻盈圣洁的梦昙花,我最喜爱的舞者之舞,不应该沾染一丝尘世的欲念与血腥,可是现在,我再也感受不到了,那舞中的自由、纯美、热望,再也看不见了,那赏舞男子莲花般舒放的面容。
像一曲绝世挽歌,又像一场盛世祭奠,这幽暗处绚丽的一舞,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也耗尽了我对舞全部的情愫,自今以后,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婧的善舞女子。
被战争的铁骑踏碎的,不只是我的家国,我的爱人,还有我对舞全部的信仰。
脚面肿起老高。
青篱惊得手指都在颤抖:“这是怎么回事,昨晚睡觉前还好好的,难道不小心着了什么虫子,还是冲撞了什么邪灵?”
巫风弥漫的楚国大地,让这位沉静的侍女心生敬畏,更心怀戒惧。
我平静道:“不过是崴了一下,过两天也就好了。”
青篱要找冰块给我冷敷,我制止了她,既为人质,就应该有人质的样子,学会低调,或许才是保全自己的唯一方法。
院子里响起啾啾鸟鸣。
清脆的鸟鸣伴随着小儿的欢笑如鲜花般开满整个院落,太阳出来了,人的心情也朵朵绽放。
青嫘在院中作出飞翔的姿势,一边忽闪自己的手臂还一边啾啾有声,仿佛竭力要化身为一名鸟女,与同伴鸣唱相和。
而她的周围竟也真的落下三三两两的小鸟,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我看向青篱:“有点意思,看来这个小楚女挺有手段。”
青篱点头:“嗯,如果用稻米吸引鸟儿也算是的话。”
我不禁一愣,凝目看去,哑然失笑。
那三三两两的鸟儿聚集处,撒的可不就是稻米?
可快乐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