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一愣,凝目看去,哑然失笑。
那三三两两的鸟儿聚集处,撒的可不就是稻米?
可快乐围观的小男孩却不懂此中奥妙,像发现新奇物事一般,追着鸟儿又笑又跑,兴奋得都不像他自己了,大病初愈的小脸上泛起动人的红晕。
我想让他与青篱更亲密,谁知他却更喜欢和青嫘玩。
“娘亲,娘亲,小鸟和我说话啦。”小男孩两眼亮亮,扑进我的怀中。
“哦,说什么话了?”我低头微笑,适时地配合。
“美少年,美少年,歌儿唱得好呀,眼睛看不见。”
声音来自院中化身为鸟女的某人,小男孩跟着重复:“啊,看不见!”
我眉峰一抖,看向某女,似笑非笑:“这么多鸟儿,就说了这么句话?”
“还有,”青嫘收了她飞天的姿势,语气逼真,“美少年,美少年,路过朝廷想小便,国王生气了呀,把他赶到臣子家里面。”
小男孩回音似的唱:“啊,家里面!”
我扶着额头,控制着嘴角的抽搐:“青嫘,虽然公子还小,但是你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是不是过了点?”
青嫘惊异:“怎么会,鸟儿是不会撒谎骗人的。而且鸟儿还说,今天会有客人来。”
小男孩举拳佐证:“有客来,不骗人!”
我和青篱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似乎是为了印证青嫘的话,不久之后,院门外真的响起了辚辚的车马声,车行渐近,在门外停住,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夫人,奴是太子的寺人,太子邀各位使者明日狩猎,请公子曼届时参加。”
不知道是对鸟女预言的惊异,还是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惊异,我被刺激得言语都混乱了:“狩猎?你是说让一个还在尿床的娃陪你们家太子去狩猎?驿馆里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小男孩听懂了,在旁抗议:“曼曼不尿床。”接着维护我权威一般转向来人,稚声稚气地重复:“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寺人似乎囧了一下,斟酌着回道:“这个时节……并没有其他使者,公子的具体情况奴会如实告诉太子,不过夫人,太子一向照顾小孩,就是公子年龄小,去狩猎想必也是无碍的。”
谦和有礼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寺人走后,我心中忐忑:“为什么要让小孩陪着去狩猎,难道是因为他自己没孩子,所以就特别想弥补缺憾?”
青嫘:“太子才十岁……”
我讶了一下,沉默。
或许,只是因为喜欢同类……
遥想一下大叔公子丙与十岁小嫩哥之间的距离,我被楚君儿子的数量深深地震撼了。
青嫘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明天我陪公子一起去。”
我回过神,转向她,若有所思:“你早知道今天会有人来?”
青嫘“啊”了一下,茫然道:“也不是很早,就是听鸟儿们说了以后才知道的。”
我真正诧异了,连带着看眼前的女子也仿佛蒙上一层神秘奇诡的巫术色彩:“你,你懂鸟语?”
青嫘似乎比我还要诧异:“是啊,我天天带着公子捉虫,喂鸟,找鸟聊天,我以为夫人懂的。”
“……”我不懂……
而且地球人都不懂。。。。。。
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项本领的?”
“不知道,自然而然就会了,大概和鸟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青嫘眼中浮起遥思的迷雾,“小时候和娘亲相依为命,一到冬天就饿得直哭,娘亲把所有的口粮都留给我,自己挖草根,凿冰鱼,可是还不够,还是饿。后来有一天,母亲病了,我坐在门前的小树林里哭,一只鸟儿对我说,东山有只獐子,叫猎人来,分你肉吃。”恍惚地笑了一下,“就这么着,靠着鸟儿们的指点,我告诉猎户猎物的位置,猎户分我一部分食物,冬天挨饿的问题就解决了。”
我静静地听着,声音轻柔下来:“你父亲呢?”
青嫘愣了一下:“他很早就离开了楚国,娘亲说他迟早会来接我们,所以至死也不肯离开树林旁的小木屋,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父亲的影子。”
有风拂过,院中的青竹发出细碎的低语,湿润的光影在枝叶上起伏,像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拢,在这样寂静的午后,倾听一个侍女的身世,心中竟浮起异样的温馨和柔软。或许,我应该多给她一点信任,我想。
虽然时间紧迫,虽然三岁小男孩的狩猎不过是个笑谈,青篱还是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先把曼儿的一件旧衣改成箭袖袍服,然后拆了驿馆的一窗竹帘缝成两片竹甲,而后别出心裁地用一条竹制抹额代替帽子,甚至还借了馆吏家一套儿童弓箭披挂起来,如此一装扮,小男孩立刻容颜焕发,添了几分稚嫩的英气,反而更显得萌宠可爱,像遥远国度的神话中,执箭射心的小天使。
小天使很快便被人接走了,那模样让次日来接的人都忍不住爱怜心喜,微笑着抱他的时候,连旁边伸手的青嫘都给忽略了。
其实这趟行程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可是我的心却无法自控地被牵引着,无所着落,惶惶不安。
驿馆沉寂的日子,我已经渐渐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驿馆,我不能让我的曼儿一次次地承受毫无防备的分离之痛,我不能让他对我过度依恋。所以我想让他与青篱亲近,所以我没有竭力反对他的这次出行。
可我的曼儿只有三岁啊。。。。。。
无力的悲伤溢满胸臆。
时间在魂不守舍中缓慢拖步,终于等到日薄西山,终于等到天散晚霞,驿馆外的官道上,辚辚驶来一队车马。
越过两旁执戈的侍卫,我的目光直接落在居中的那辆四架马车中。我的曼儿正被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揽在身边,似乎还在低语着什么。
触目所及不见青嫘,我略略疑惑地向远处瞄了瞄,才在队尾的某辆牛车中捕捉到一点疑似青嫘的委屈身影。
车马停下,少年跳下车来,顺便抱下曼儿。
我恰到好处地微笑着,迎上前去行礼道:“苏己见过楚国太子,太子安好。”
太子回礼。
说话间,车上又跳下一个人来,二十来岁的模样,身穿狩猎戎装,无法判别官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行礼时,那人抢先躬下身来,行礼道:“母亲安好。”
我登时被雷劈了!
入楚以来所有惊悚的事件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件更惊悚,我惊恐地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的曼儿,不,不是出自我的曼儿之口,可、可这个男子。。。。。。
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诡异地蓬蓬立起,声音也变了调:“这。。。。。。这位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道:“我是屈墨,父亲的昏礼上见过的,原该如此称呼您。”
我顿时悟了,悟了之后心也沉沉地下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称呼,喊我一声夫人,哪怕是苏己,我都可以接受。”
暮色中,那人奇异地弯起一抹笑:“如此,那好,夫人。”
我想我大概是太震惊了,震惊到竟然忘记了对随之而来的车驭大夫行礼。淡淡的暮色笼上他的身影,使那抹疏离的影子愈发的冷淡幽深,往日里那昙花一现的乐师形象在沉重现实的打磨下早已烟消云散。
空气中浮动着隐然的张力,一个敌国太子,一个突然冒出、让人如坐针毡的继子,还有一个视我等如瘟疫妖兽、避之唯恐不及的异国大夫,这是怎样磨人的组合?我颇感心力交瘁。
晚宴没有准备,水酒却有一杯,为偶然逗留的太子大人接风洗尘。
曼儿被青篱带下去了,众人堂中就座,太子目送曼儿离开,转而对我道:“公子曼成为质子,夫人也千里迢迢跟到楚国,夫人您一定心怀怨恨吧?”
太过直接的问题,让我悚然一惊,我不禁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那双清澈诚恳的眼睛,让我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这样的问题不过是他顺口一说。
我定了定心神,缓缓道:“小国与大国结盟,交出质子,这很正常,没有什么怨恨不怨恨的。”
“那夫人有了归宿,母国有了依靠,夫人感激我们吗?”小太子追问。
最深的痛楚被挑起,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我觉得全身都在颤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道:“也没什么可感激的。”
“哦?无论如何,夫人都要说一说你的想法。”小太子不依不饶,有一种很奇怪的执拗八卦劲头。
我缓缓吸了口气,说道:“我只是一个女子,没有什么远见卓识和博大胸怀。母国得以保存的恩惠我未来得及体会,自身有了归宿也并不觉得荣幸,因为这一切全都比不上亲人分离、幼子生病带给我的伤痛。其实质子算什么呢,如果一个国家真要心怀不轨,一个质子可以牵制住么?如果一个大国真要别国心悦诚服,又何须拿质子要挟?所谓质子,不过是徒增两个背井离乡的人罢了,太子既然要苏己说,这就是苏己的真心话。”
堂中一时静默,唯有那略显凄怆的余音似脱了主人的意识在袅袅回荡,我无法揣测别人的心思,半晌,只见到太子好学生似的转头询问景煜:“大夫觉得夫人这番言辞如何?”
自入馆以来就一直如神隐一般的大夫终于开了尊口,却只是淡淡的、令人莫名恼火的四个字:“让人动容。”
☆、惊见
太子一行人离开后,驿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当日,太子的侍人在传话时说,在这个季节,并没有其他使者……其实这话是不对的,在驿馆里,还有一位质子,郑国的质子,公子良。
自楚国伐郑、郑君裸奔、两国得以结盟以来,这位质子在楚国已待了一年多。
知道有这么一位同病相怜的存在,还是听青嫘所说,郑国想把这位质子接走,便用了另一个郑国公子代他为质,公子良怕要很快离开楚国了。
屋宇连绵的驿馆,像被隔开重重不同的世界,明明发生在身边不远的事情,听起来却仿佛遥在天边,我怅然叹道:“想不到连质子也可以替换……”
整个苏国,能找到一人替曼儿为质吗?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落井下石……内心不禁凄然。
青嫘道:“听说郑国先君因为一只龟丧了命,他死后,郑国人原本想让公子良为君,但公子良却力推公子坚,也就是当今的郑君,因为公子良有让位之贤,所以郑国人才想让他回国。”顿了顿